“武郎,可还记得妾身?”眼波流转朱唇轻启,那软糯嗓音直叫人听的骨头都酥了。
也就这时,一直在远处围观的几人中,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脸色倏地一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秀、秀娘……”那中年男人抖得和筛子一样,下一刻疯了似的拽着前面僧人模样的青年,“大师!大师救我!这妖妇死了还不得安生!扰我家宅安宁!害我幼子性命!断我武家血脉!若大师救我度过此劫,武某愿从此以后吃斋礼佛!为佛爷批绢挂锦修镀金身!”
被这武姓中年男子拽住的青年模样清俊非常,他眉眼虽少却自带几分慈悲庄重。他身上物件也是极简,一身青黑色僧衣,手中绕着一串坠着万字流苏的佛珠,背后则是一个打着补丁的灰布包袱,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的玩意儿。
可最让人奇怪的是,这青年虽然一副僧打扮,头上却不和那些敲木鱼撞山钟的和尚一般寸草不生。青年头顶是一层并不太长的短发。狗啃似的,看上去像是剃头没剃好,乱七八糟的长出来了一丛野草一般。
大概就是因为他这副寒酸的模样,起初武家人见他找上门来说愿意作法驱邪时,甚至是有些鄙夷的。要知道,武家人为了这事可没少花过银钱,什么高僧大法老道仙修,愣是没一个人能驱走徘徊在他们家宅中的厉鬼。
若不是武家已经被这恶鬼扰乱的鸡犬不宁,再加上这自称妄尘的小和尚说愿意分文不取,武老爷才不会让他进门。
可当这个寒酸的小和尚轻而易举的驱走鬼影,甚至让那鬼在众人面前现出真身时,他们可再没人敢小瞧这寒酸和尚。
妄尘半垂眼帘,嘴角一抹显而易见的笑容中莫名有股叫人说不上来的痞气。他将自己的袖子从武老爷那青筋暴起的双手中抽了出来,又将武老爷从地上扶起。
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不懂施主是为何意?这宅中鬼气怨气小僧已经如数驱散,施主还要小僧做什么?”
“大师!那妖鬼还未散尽啊!”武老爷等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颤着手指着秀娘的那抹虚影满脸的恐惧。
“施主错了,那抹虚影不过是物主心愿未了而留下的一缕魂魄,灭人神魂这种遭天谴的事情小僧可做不来。”妄尘抬眼看向那木梳旁的秀娘,秀娘对他微微颔首似是道谢一般,“再者,施主说这位姑娘害你子嗣?此事想必多有误会吧,现在这位姑娘神智清明,施主大可与她对峙看看。”
妄尘说完,那武老爷身后一位美妾面色骤然煞白。反观那木梳旁的秀娘,听了妄尘一席话轻叹一声,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中缓缓漾出一抹哀怨。
也不等那武老爷发问,秀娘倒是先一步开了口。
“武郎错怪妾身了,妾身虽被怨怒缠身给武郎添了不少麻烦,却从未做出残害武郎子嗣此等残忍之事。”说着,秀娘的目光似是无意一般扫过武老爷身后那面色惨白的小妾,“妾身贪恋人世不过是想等武郎一句解释,只是如今武郎娇妻美妾成群,想来妾身要的答案也是有了定数。”
武老爷听到秀娘的解释后一脸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等他回过神后才猛地转身怒视着除自己正妻外的三名妾室,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面色惨白的那一个身上。
“姑娘,时辰到了。”妄尘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出声提醒道。
秀娘点了点头,那朦胧的身影眨眼间又淡了不少。
“多谢小和尚,这人世妾身也待的够久了。”说着秀娘低下头看着脚边断成两截的桃木梳,目光似哀似怨。
“多情总笑痴情苦,一往情深不得终……”
留下一句虚无缥缈的叹息,秀娘的身影在月亮升起的那一刻化作点点荧光飘入夜空。
妄尘双手合十立在胸前,低诵一段往生经文后,将地上碎成两瓣的桃木小梳拾起收入袖中。
而那刚才还满脸恐惧的武老爷早就顾不上妄尘了,秀娘刚一消失就没了忌惮。先前那一脸惧色翻书似的变成了暴怒,上前揪住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妾就是一顿打骂。
妄尘叹气,上前拉住了武老爷挥下的拳头劝说道:“请施主听小僧一句劝,施主情孽压身,若再造业障怕是日后难以善终。依小僧看,这妾室因妒害子一事,施主不如报官……”
那武老爷一张暴怒的脸胀成了猪肝色,气头上的他本还想连着这没有眼色的穷和尚一起骂一顿。可思及这穷酸和尚那一身让人刮目相看的本事,武老爷还是憋住了那股子火,闷闷的回了一句:“这是武某的家务事!这贱婢害我独子,理应家法处置!大师还是不要多管的好!徐管家,带这位大师去账房那领些钱两,就当做我捐给大师的盘缠了。”
说完后那武老爷一甩袖子,招来两个护院架着那妾室往后院走去。
“皆是恶因生恶果。”
妄尘看着武老爷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拒绝了一旁要带他去账房领钱的徐管家,和来时一样空着两手兀自走出了这阴气沉沉的大宅。
往后几日妄尘住在镇外的一间小破庙里,白天在镇上摆个小摊替人看诊写方赚些盘缠。
妄尘下山离寺也五月有余,他走过数十个城镇,一边用师傅学的佛家术法为人们驱邪避灾超度亡灵一边散播佛法,短短三月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人世。虽然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不如寺里安逸,可妄尘却一点都不觉得幸苦。
每每想起这一路遇上的种种人事,他倒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出家的决心。
他想,若要他混迹在这苦难重重的尘世,还不如遁入空门屏去七情六欲,相伴于青灯古佛。且不论修为高低,也不说寿命长短,总归是比尘世中轻松许多。
想到这,妄尘脑海里忽然浮出一段尘封已久的画面。这让正在为一个老樵夫写药方的妄尘不禁走了神。
“小师傅?老家伙我到底什么病?”
那老樵夫见妄尘神色不佳的走了半天神,还以为自己生了什么大病,有些忐忑的问。
妄尘忽的回过神来在方子上补了几笔笑道:“老伯身体没什么毛病,想来是这些日子雨水多屋子阴潮才觉得胸口捂闷了,小僧在方子里写了几味祛湿的药,吃上两副就好了。老伯年纪也大了,切记多避寒少操劳。”
那老樵夫听了妄尘的话后大大送了口气,一张刻满风霜挂着白须的脸这才放心的笑开。
“嘿,有小师傅这句话老家伙我也放心了。说起来,老家伙听说小师傅前几日去了武老爷家驱鬼?”
“非也,”妄尘搁下笔,吹干药方后送到老樵夫手上,“那武老爷家并无鬼怪作祟,只是怨气浓些戾气重些。那传言里被鬼怪害死的幼子,实际上是被人所害。”
“可不是嘛?不说什么鬼怪了,武家那三个小妾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说,就算真有鬼也是那姓武的活该!”一旁等着让妄尘看诊的大婶听到后眼睛一亮,兴趣一上来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把自己知道的和听来的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
那大婶说,十多年前那武老爷的也就是个穷酸书生。不过运气好些,给他攀上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两人还私定了终身。
可就和戏里唱的一模一样,武老爷的一朝得势考了个功名衣锦还乡,那富家小姐却家境中落一日不如一日。这下武老爷的就看不上那小姐,另取了县太爷家的女儿,逼得那富家小姐郁郁而终。
“当年我可是见过那富家小姐的,那小姐书香门第出身,无论是模样还是性子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当时镇上多少小伙子做梦都想看那小姐对自己笑一笑。可惜了,可惜了啊……”说完后那大婶摇了摇头一脸不忍,“唉你们知道不?说是昨天那个姓武的把他一方小妾活活给打死了,唉……造孽啊!”
妄尘隔着袖子摸了摸被自己收在里面的那两截断梳,但笑不语。
“说起来小师傅你听说没?”那大婶见老樵夫拿了药方,便毫不客气的将他挤到一边自己坐在了妄尘面前继续滔滔不绝起来。
“我前些日子上城里去,听到一个道爷说西边有个什么大城,城里家家户户都是修仙的,可厉害!”
妄尘点点头应到:“小僧知道,那该是临仙城吧?”
“对对!就是那个临仙城!”那大婶一拍大腿直点头,可随后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压低的声音对妄尘说,“那个道爷说,临仙城闹鬼咯!可死了好多好多人,还都是修为好的。小师傅,我看你这两天准备干粮盘缠的模样像是要走了,你可别好奇往那处去啊。修为再高,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说起来小师傅你这么俊俏,怎么就铁了心要出家了呢?干脆你不做那劳什子和尚也别修行,还俗算了,铁定有不少姑娘喜欢你的。”
妄尘哭笑不得的应对着面前这热心的大婶,看着她说了半天都不口干的模样,不禁为她在方子里舔了几味养肺润喉的药,又是一阵好劝后才将那大婶送走。而天色也在不觉中晚了,妄尘收了摊后去附近的客栈买了些干粮,便回到镇外自己暂住的小破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