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已经被这样的冷水从头到脚淋了太多遍了,多到他似乎已然能够认命,接受自己倾慕的人即将属于别人的事实。然而当此时此刻,当他站在花丛后方,看着不远处沐浴在月光下的顾清玄时,那种属于初生牛犊的勇气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今晚的月色太好了,满园的蔷薇开得太盛,顾清玄独自立在月光下的模样又实在太好看,好看得令顾渊头昏脑涨。他忍不住地抬步向前,想要靠得再近些就一吐心怀,岂料刚刚走了两三步时,前方的顾清玄便若有所觉地转过头。
“谁?”他先是投来冷淡的一瞥,片刻后又舒展了眉眼,懒洋洋道:“是你啊……怎么,今天没有在晚宴上待着?”
走得稍近了些后,顾渊将顾清玄看得更清楚了,他额发间的徽记也更明显:毫无疑问,顾清玄今夜喝的有些多了,这信息令顾渊心中微微一喜。他并不指望顾清玄能够醉到什么程度——那种酒后乱性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在他们这类人的身上发生——他只是单纯地猜测着,今夜顾清玄的心情也许不好。
这世上能够引起顾清玄心情变化的事情并不算多,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有限的,而其中九成都围绕着那少数几个有资格影响他情绪的人。尽管顾渊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本人并不属于其中的一员。倘若他因为某种意外突然死亡,就像是在兰瑟身上发生的一样,顾清玄倒有可能产生片刻的情绪波动……但是这种待遇,顾渊委实并不想要。
归根结底,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于顾清玄而言,仅仅是芸芸众生里稍为特殊的那么一份子罢了。
这现实想想就令他感到挫败。
顾渊站在一丛蔷薇的后方,凝视着与他相隔不远的顾清玄,后者看起来依然——依然是那么好看,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感到自己内心被激起的热血在渐渐冷却了,他的心跳在逐渐恢复正常,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去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而这种勇气恰恰是他所急需要紧握手中的。
尽量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平缓,顾渊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再把它慢慢地吐出来,想象自己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念都被裹挟在这口气里,被一起排出了他身体。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露出一个千锤百炼过的微笑。
“是啊,你知道我的,我只是……”顾渊说到这里,忽然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是十分少见的:“……我只是……只是……算了。”
他放弃了。顾渊揉了揉自己的脸,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对顾清玄说:“我只是发现你不在晚宴会场。”
“啊,宴会。”
顾清玄脸上露出了一点讽刺的笑。顾渊有些惊讶: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顾清玄对这个晚宴的排斥,而这样的态度在顾清玄的身上其实是很少出现的。
他的惊讶情绪一闪即逝,很快就被顾渊熟稔地遮掩住,但顾清玄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这一点点讶然。
“没什么好惊讶的,你应该知道,今晚这个宴会的主要目的是给我找个伴侣……”他飞快地瞥了顾渊一眼,略微皱起眉:“还是说你一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居然没有把这事告诉你?”
顾清玄的语气里半是惊讶半是怀疑,顾渊在完全理解了他的话中含义后,感觉自己一直在怦怦跳动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活动,它甚至完全消失了,只在他胸膛里留下一片空洞。
是的,的确没有任何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这事从理论上来说是完全不应该发生的,毕竟顾渊是皇室现任的事务总管,这场宴会从筹备到散场,每一个步骤都应该令他了然于胸。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从城堡上方星舰的停泊角度到晚宴桌上摆着的鲜花类型,他几乎了解今夜这场晚宴的一切,只除了这么一件事。
“……他们没有告诉我。”
“他们没有告诉我。”顾渊想着,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发热的头脑突然地冷静了下来,并且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理解了事情发生的原因。
看起来他私心里那一点点的猜测成功地化为了现实,顾清玄与西泽的感情的确遭遇了某种危机,以至于皇室要用安排相亲晚宴的方法来试图令顾清玄找到一个新的、合适的伴侣。这也许是个好消息,但不好的消息是,他本人看起来完全不符合皇室的评选标准。
他们甚至有意地不让他知道这一条消息。
“我该怎么想呢?”顾渊品咂着这件事,脸上显出了复杂的笑意:“他们不告诉我这件事,很明显,我在某方面并不合格,所以在这场挑选伴侣的游戏里一开始就已经出了局。但如果我本身不够重要,或者在他的心中不够重要,他们又有什么必要特意不告诉我这件事呢?”
这样反复咀嚼着这个消息,顾渊的心脏似乎一点一点地又长回来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揣摩到皇室那方面的想法了。
毫无疑问,自己或者说顾家,对于银河帝国皇室而言完全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属于随随便便伸脚就可以碾碎的层次。所以很自然的,他顾渊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相亲晚宴的目录中,因为皇室方面认为他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
至于皇室总管的身份?那不过是个职位罢了,在被剥夺了许多职权后的现在,这个职位几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说明,仅仅是银河帝国皇帝陛下给自己曾经的密探出身的家族顺手发下的一点荣耀罢了,顾渊本人为此付出的努力也不能让它焕发光彩。
是的,的确是皇室亲自把自己剔出了那份名单之外,对这点顾渊越来越肯定。但他却并没有因此感到沮丧,反而渐渐振奋起来。
“也许这意味着我对他而言是比较特殊的。”
顾渊这样对自己说:“不然他们根本就没有隐瞒我的必要,不是吗?”
的确如此,如果顾渊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皇室根本无需将相亲晚宴的消息隐瞒。他感到自己渐渐流失的勇气又回来了。顾渊抬起头,直视着顾清玄,眼睛里像是燃烧着暗沉沉的火焰:“我——我一直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嗯?”
顾清玄的眼睛并没有看他,他只是低垂着头,把玩般地注视着手掌中托着的什么东西。甚至连回应里也充满了冷淡,仅仅是礼节性的一个升调,顾渊鼓起的勇气连他的一个眼神都激不回来。
但这并不足以让顾渊退缩。
得承认,他的的确确畏缩于向顾清玄表白,但那只是因为他害怕随之而来的失去——他感到自己是不能够接受失去顾清玄的后果的,即使那拥有本身也虚无缥缈——一旦做出决定之后,顾渊反而镇定下来,冷静又锐利,顾清玄的冷气即使化作了冰山也不足以让他畏惧。
“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顾渊声音轻柔地说:“我想你很可能已经猜到了我要说的内容,鉴于我现在并没有叫你主人……”
“嘘。”顾清玄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
这是明白无误的噤声手势,尽管顾渊不知道此时发生了什么,但他依然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他从来没有违抗过顾清玄的命令,不管他是不是在称呼他“主人”。
结果,顾渊在下一秒就怨恨起了自己习惯性的恭顺。
他看见顾清玄向着侧边转头,唇边勾起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笑。
那是一个顾渊熟悉至极的笑。
他知道这个笑容是归属于谁的。
顾渊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沉沉地往下坠去,他僵硬着脖子转过头,不出意料而又无比绝望地发现,从那个方向而来的果然是他熟悉至极的人。
他熟悉至极——同时又巴不得对方早日升天的——西泽·阿莫斯菲尔德。
*
西泽大踏步地向着顾清玄走去,他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尽管花园中的小路弯曲曲折,也丝毫不肯放慢脚下的速度。
尽管他似乎是在微笑着,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一位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实在是极少微笑的——除非在太子殿下面前时。那时他的笑容看上去温暖又柔和,和现在这种冷峻的笑容全然不同。现在的西泽看似也在微笑着,但这种笑容毫无弧度,有棱有角,每一个细节都在说明同一件事:这个笑容的主人心情很不好。
有不少见过这个笑容的人在私底下窃窃私语说,西泽元帅笑起来的样子比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如果说平时的西泽已经是一座冷峻冰山,那么挂着这种冰冷微笑的西泽就是深渊海底的暗色寒冰,更深邃,更冷峻,更令人望而生畏。
这块寒冰一路横冲直撞,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在一个小时之内直接从数个光年之外的某驻军星球闯到了蔷薇城堡中,期间不免会出现重重拦阻,但无论哪些困难,统统没能阻挡住西泽的脚步。
他的步速甚至在这一个小时之内都没有放缓过——直到此时此刻。
“你在这。”
在看到顾清玄的瞬间,西泽霎时间放慢了脚步,在他几乎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也同样地柔和下来。沉入深渊之地的暗冰重又浮到了水面外,冷峻的冰山沐浴在了明亮的阳光下,在温暖的光芒中愉快地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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