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问过塞缪什么问题,没问过他小时候的生活,没问过他打拳的经历, 没问过他喜欢听什么音乐, 没问过他最崇拜的人是谁。同样的,塞缪也没有问过他。这似乎是禁城里某种不成文的规定,人们不会去相互了解,不会成为像城外的普通人之间那样的朋友,就好像害怕把城内的生活和城外联系起来一样。而伊森也总觉得,这样的事总归是个人隐私询问是不礼貌的,而且他们总会有机会相互了解。
结果, 尽管他们在城中相依为命,尽管曾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经历过绝望和痛苦,他到头来还是对他一无所知。
伊森轻轻地将塞缪放在地上,在他的周围人群奔跑着, 炙热的气流吹着他额前的发丝。他温柔地合上了塞缪的眼睛,怜惜地擦去他脸颊上的泥土。这个Omega一生强悍,不愿意向任何人低头、也不愿意向命运屈服。没有Alpha曾主宰他的命运,也没有人见到过他内心的绝望和脆弱。就连伊森也没有看见。所以他没有发现塞缪那被仇恨和痛苦侵蚀的内心,没有看到他的灵魂在一点点碎裂。
伊森俯下身,在塞缪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缓缓站起身。他看到小阿尔法带着某种眷恋轻轻依偎过来,身体环成一个圈,将塞缪的尸体围在中间,像一堵城墙一样保护着他。伊森不知道那是雄性巨蠕虫天性中对于即将从尸体中诞生的巨蠕虫女王的保护欲望,还是那在蠕虫的身体中延续的施耐德的灵魂,在温柔而悲伤地呵护着曾经的爱人。
塔尼瑟尔站在迷蒙的烟雾中望着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伊森抓住那只手,呢喃着,“我只剩下你了。”
塔尼瑟尔没有说话,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紧。
陈增死了,原本就涣散的那一千来个人瞬间变分崩离析。他们如没头苍蝇一样冲入城市的废墟,冲入人形虫黑色的潮水之中。有些则绝望地在原地瘫软,口里不停念叨着求上帝原谅他们的祷词。伊森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十分疲惫。现在在这个宇宙中,除了塔尼瑟尔,再也没有他留恋的东西。
他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离开了那座城市。在他的身后,小拉法尔发出了一声长鸣,似乎是在向他告别。他即将带着刚刚出世的女王钻入地下,在地球的内部创造他们新的王国。
无数人形虫在他和塔尼瑟尔身旁蠕动着,他们仿佛是漂浮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之中,不知不觉被冲向未知的彼岸。他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上,在他脚下,无数臃肿的黑虫在向他朝拜,天上黑云低垂,只有遥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一线金色的曙光。
伊森望着这荒芜的星球,望着脚下无数蠕动嘶鸣的虫,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和我走吧。”塔尼瑟尔说,“我有一艘飞船,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阿莫尼亚星。”
阿莫尼亚星,那个遥远的,不问红尘的天堂。
他真的可以去吗?真的可以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和塔尼瑟尔一起去吗?他回过头,绿色的眼睛带着一丝迟疑。祭司抬手伸过他的肩膀,将手心贴在他的后脑上轻轻摩挲着,微微向前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让地球联盟和熵神都滚蛋吧,我们可以在那里一起生活。”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幸福吗?
“可是……我是怪物啊……”伊森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怪物只是相对而言啊,在我看来,他们才是怪物。”
伊森没有问他们指的是谁,但这句话令他几乎想要笑着哭泣了。
他终于点点头,“好,我们走。”
塔尼瑟尔的飞船停泊在不远处,一艘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长途飞船,似乎再进行几次曲率飞行就要报废了的样子。他他跟着祭司进去,看着祭司在操作台上设定好航线,听着飞船发出令人不安的颤抖,然后轰鸣着升空。地球在投影中逐渐远离,渐渐变成了一颗漂亮的蓝色宝石,然后他们一起进入睡眠仓,祭司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对他说:一年后见。随即缓缓关上了舱盖,启动了休眠程序。
在休眠中度过的一年如弹指一挥间,当伊森被主脑唤醒的时候,甚至不确定自己是才入睡,还是刚刚睡醒。他在主脑温柔的声音中一点点清醒过来,有机械手臂为他按摩一年都没有被使用过的四肢,令他发出舒服的叹息。他穿上浴袍,看到隔壁的休眠仓是空的,一种不祥的恐惧令他骤然全身冰冷,他陷入恐慌,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跑出了休眠仓。
他在空荡荡的走廊中大叫塔尼瑟尔的名字,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样子多么无助,一点都不像那个被整个地球联盟惧怕的男人。他手脚冰凉发抖,一间一间房间看过去,知道他进入休息室,听到一声熟悉的,”伊森?你怎么了?“
他一转头,看到塔尼瑟尔似乎刚刚洗过澡,脖子上挂着浴巾,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
伊森顿时体会到了从死亡到重生的整个轮回。他冲了过去,一把将祭司抱住了,甚至险些把咖啡杯也撞掉。祭司慌忙稳住身体,惊愕地看着突然这么热情地投怀送抱的伊森。但紧跟着他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温柔地揉了揉伊森的头发,“好了,我这不是在这儿吗。”
伊森闻着他身上的气味,等待着自己那不肯听话的心跳终于逐渐平缓下来。但身体还是有些颤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他迫使自己松开祭司,可是塔尼瑟尔却不肯放开他。“你怎么在发抖?是因为冷?”他似乎是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伊森,那种紧致的触感,另伊森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没事了。”伊森低声说。
塔尼瑟尔这才放开他,然后将自己身上披着的袍子脱下来披到伊森肩膀上,又对他说,“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伊森摇摇头。
“饿吗?”
“我……好像已经不太会觉得饿了……”
“是不饿,还是想吃生的肉?”
“……”
“没关系的,我早就有猜到,所以在船里准备了一些。”塔尼瑟尔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然后忽然故作风度翩翩地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向着伊森行了个绅士礼,“那么,迷人的埃尔德里奇先生,可否赏脸与在下共进晚餐?”
伊森忍不住笑了,噗嗤一声。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接下来的几天,伊森过的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飞船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如同刚刚谈恋爱的情侣,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依偎着看外面广袤无际的星空。他把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说给祭司听,把被父亲关入衣柜的记忆当成笑话来说,对他哼起母亲最喜欢拉的曲子。塔尼瑟尔会从身后紧紧抱着他,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认真地聆听着,偶尔怜惜地抚摸他的手臂。
飞船降落在阿莫尼亚星的渡口。那是一座十分原始而美丽的星球,与年轻时的地球惊人地相似。那里到处都覆盖着茂盛的植物,海水依然是尚未被污染的靛蓝色。那里的人尚且乘坐着需要用到轮子的交通工具,样貌奇怪的动物也时常会现身在路旁的森林中。
塔尼瑟尔带着他来到海边,在那里有一座有着红色屋顶的小屋。远处孔雀蓝色的大海翻滚着素白的裙边,海鸥在天上翱翔鸣叫。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巨大的红日正缓缓沉落,天上紫霞翻滚,如漫天散落的轻纱,果然美不胜收。
伊森有些怔然地站在那座小屋前。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塔尼瑟尔笑着说,“喜欢吗?”
伊森一动不动,像是呆住了一样。许久,他才终于呢喃了一句,“喜欢……”
塔尼瑟尔率先走上前去,拉开了那扇雪白的门扉。他回头看向伊森,笑容如夕阳般动人,“来啊。”
可是伊森摇了摇头。
塔尼瑟尔愣住了,“怎么了?”
伊森用一种失神的目光看向他,就好像丢了魂魄一样。
塔尼瑟尔微微皱眉,“你不喜欢?”
“喜欢啊……”伊森的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上了绝望,“可是……这不是真的啊……”
塔尼瑟尔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有些僵硬。他困惑地眨眨眼睛,望向伊森。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自己有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建在海边,就和这座一模一样,也是红屋顶,白墙壁。”
塔尼瑟尔更加困惑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我想象中的……可是……”伊森痛苦而绝望地闭上眼睛,“阿莫尼亚星没有海鸥。”
这句话之后,突然之间,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在他面前,塔尼瑟尔也忽然不再动弹了。他像是真的变成了一尊娃娃,用一种呆滞的目光望向他。
然后,一切开始融化。
塔尼瑟尔,他的塔尼瑟尔,如蜡像一般在他面前融化了,融化成了一滩分辨不清的肉色东西。而那座房子,也仿佛是用冰霜堆砌的,忽然间散碎坍塌。
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如同拍电影的布景一样虚假。伊森感觉呼吸困难,他双手捂住喉咙,挣扎着想要稳住自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