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都不同了。伊维斯早有察觉,安娜丽斯登基七年,不再是那个在王座上惶惶不可终日的女孩子。她长成了另一个模样,如同前任的每一位皇帝一样,可以优雅地、风度翩翩地在宴会上和那些贵族交杯换盏。有意无意间,所有人都忘了她当初是作为一个权力的傀儡被推上了皇位。
完成了长达七年的原始资本积累之后,接下来就该是血腥的权利交换了。
伊维斯等待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许是这最后的审判,足够叫他死心。
反正都是个死人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利兹不知道从哪个玫瑰丛里钻出来,手脚上的铃铛叮叮作响,身上的红裙子又被荆棘撕了一条大口子,正吵吵嚷嚷地找约克替她缝补好。她跑去拽着人家的袖子,“伊维斯!伊维斯!陪我玩!”
自从混熟了以后,小姑娘迅速地把“先生”这个称谓丢得一干二净,十分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地把伊维斯当成了自己的好玩伴。不过她还晓得点看人脸色,在安德里亚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地叫伊维斯先生的。
伊维斯正于好梦中酣睡,一时被人吵醒,瞥见是利兹那张活泼的小脸才硬生生地把火气吞了回去,勉强露出了一个笑。
利兹说:“咱们掰手腕吧!赢了的话,你要把晚上吃的抹茶蛋糕给我分一半。”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输了会怎么样。
这是霍尔顿庄园的传统项目了,利兹天生力大无穷,最爱与人比力气,输了便要答应她一个条件。小孩子总是单纯可爱又贪吃,有时候是要别人晚餐时的甜甜圈,有时候是下午茶吃的巧克力饼,她从没有输过。而在这么多人里,她最喜欢和伊维斯玩,因为其他人都太容易输了,只有伊维斯能够让她使出全力。
不过今天好像出了点意外。
经过一场不太激烈的比赛,利兹输了自己有生之年以来第一场掰手腕比赛。
利兹难以置信,眼泪汪汪地看着对方,仿佛黑发黑眼的伊维斯是一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大魔王,偷走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伊维斯,伊维斯大坏蛋……”
罗里佝偻着背,不知道在哪丛玫瑰荆棘里冒出头,恶狠狠地瞪了伊维斯一眼,一张严肃刻薄的脸渐渐柔软起来,露出些显得窘迫的安慰,“你,你不要哭,下次我教你,肯定能掰得过那小子。”
可惜利兹一个小孩子,并不吃这一套,左右手连抹着眼睛,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伊维斯这才回过神,他受不了小姑娘的眼泪珠子,为了哄好她,只好签下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包括且不限于接下来一周的蛋糕都全部上供给利兹小姐,这才让小姑娘露出满意的笑来。
莫尔放下书,在一旁感叹,“少将真厉害!”他也曾和利兹掰过手腕,大约坚持了零点零三秒,利兹说自己用半根指头就可以击败他。
“你还以为伊维斯以前都是真的输了吗?”约克正在篮子里挑为利兹缝裙子用的线头,闻言抬起头,灰蓝色的头发遮住了轻蔑的眼神。
莫尔:“难得不是吗??!”
约克停下手上的动作,“当然不是。利兹确实是天生神力,可是她的力量是被压制的,现在只是比普通人大得多,却不至于过分。像伊维斯这样的军人,在掰手腕这样的军队传统活动上都是有小技巧的。你这种蠢货看不出来,他平常用这些小把戏对付利兹,让她赢得不那么容易,逗着她开心罢了。今天,使过了劲,一不小心掰赢了。”
莫尔从来没观察出过这些,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不小心错过了蠢货两个字。不过即使听到了,估计一个屁也不敢放出来,乖乖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你真是……傻蛋中的战斗机,”约克没见过这么蠢的,每句话都必须点出来才明白的二十岁青年,“伊维斯今天心不在焉,因为是他的处刑日。”
莫尔愣了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处刑日?处刑谁?
约克收拾完线头,用一种可怜可悲的目光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警告他,“还有,别用‘少将’这个称呼了。他哪天忍不了了,估计得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
花园里几个人掐的鸡飞狗跳,吵闹不休,正是一派欢快活泼的场景。而不远处的荆棘后面,安德里亚静静地站在那,目光落在还在笑着的伊维斯身上。
他能嗅到空气里难过的、迷茫的,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那来自一个美好坚毅的灵魂。对于安德里亚而言,这种情绪像糖果一样甜蜜可爱,不是味觉上的滋味,而是他于灵魂上的感受。可也许今天他的灵魂感触出了差错,竟觉得这味道的甜蜜里透着苦涩,一点也不可口。
安德里亚在心里想,他自己不想让伊维斯难过,就像当初不愿意他死一样,费尽了心机才把人捞了出来。
得想一个法子。
忽然,他想起了刚才的传过来的那条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伊维斯的情绪吸引到花园里的信息。他找到光脑里储存的通讯录,点开一个叫达芙妮的名字。
“克尔瓦矿场的事不用管了,我亲自去解决。”
第八章
当夜九点,伊维斯才送完隔壁那个祖宗的汤药,回了自己的窝。好不容易收拾好了,铺盖往头上一蒙,准备不管不顾地睡大头觉,外面却传来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咚、咚、咚。”
还挺有节奏。
这悠长的声音在空气里打了个转,进到了伊维斯过于敏感的听觉系统,逼迫他苦大仇深地掀起被子,只不过眼皮子还是半阖着的,没能从睡眠状态脱逃出来。
“谁啊?”
伊维斯的腿长臂长,离门还有好几步远,一探身就拉开了,还打了个哈欠。
安德里亚坐在轮椅上,个头和伊维斯差了大半个上身,抬头正好就能瞧到这位前少将鲜活的肉.体,锻炼紧实且凹凸有致的腹肌,连着大半截的腰线,十分有诱惑力。可能是一时冲击太大,安德里亚白净的脸上泛上一层薄红,稍稍偏过了头。
伊维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长得虽说是人模狗样,没脸没皮惯了,原本也没有可能升出不好意思这种高阶的情绪。不过眼前安德里亚却不同,两个人还就结婚这件事纠缠不清,彼此暧昧。伊维斯背过身,从一旁的衣架上挑了件白衬衫罩到身上,因为嫌麻烦只扣了中间的一粒扣子。原准备要问一问来这的缘由,可他这样高,低着头问话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嫌疑,便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地问:“您深夜前来,有什么事情吗?”
这已是拒绝的口吻了。
安德里亚的轮椅滑了进来,顺势关上了房门,不紧不慢地说:“的确有一件紧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他顿了顿,思忖了一会,很诚恳地接着说,“我在远处一个星球有个产业,那是个生产蓝晶的矿场,产量极高,最近出了点问题,产量下降了一半,账目还对不上。我想亲自去看一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可别,我没这个本事。”伊维斯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看了一眼安德里亚,像是在确定他话中的真假。不过他确实是不想去的,安德里亚的事,他压根一点都不想掺和。
伊维斯是在军队里待了十多年,照理说除了打仗之外一概不理俗事。可惜他这个人是天生的油滑,也没在人情场上锻炼过多少次,人情世故却通达得很,推脱的借口张口就来,“你说你的一处矿场出了问题,要亲自去察看。为什么要找我?远的不说,你别的下属我都不知道。就说近的,罗里大爷,他可是真的有本事。”
安德里亚:“罗里要留在霍尔顿看家。”
“那利兹,上一回不就是她护卫你的吗?”
“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安德里亚目光沉静,一把捉住了他的软肋,反是问,“你舍得那么点大的小姑娘到处跑来跑去,连块新鲜蛋糕都吃不到吗?”
伊维斯磨了磨牙,算是默认了他这句话。
又想了一会,才说:“还有你那个灰头发的管家,怎么,他成天无所事事,沦落到只能给小姑娘缝衣服烤蛋糕了,总不至于一趟路你都舍不得他跑。”
安德里亚的手搭在轮椅上,面色不变,对伊维斯的推脱置若罔闻,只是低声真情实意地解释清楚,“约克是个通缉犯,不太见得了光,只能办些私下里的事,不能陪我出门。”
伊维斯挑了挑眉,左手抬起来,比了个手枪的形状,虚虚地比在额头上,嗤笑了一声,“那我就能见得了光了,不是更见不了。他好歹是个活人,我——”
这个字拉得极长,直到听到一丝尖锐的嗓音,伊维斯才终于停下来,食指猛地抵住太阳穴,就像是子弹出膛,能锋利地劈开他的血肉,贯穿了他的骨头,从头骨的另一端射出来。
留下满地绽放了的血花。
昏昏灯光下,伊维斯的背脊挺直,像是一柄出鞘的刀,他阖眼敛去了大半冰冷和杀意,只有瞳孔越发漆黑,深不见底。
安德里亚绷起脸,定定地看着他。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泄了气,往后一仰,栽在柔软的床铺上,向上重重一弹,“我,可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