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有一堆话要跟对方说,但现在的时间和情况都不允许。高穹告诉章晓,今天危机办准备审讯林小乐,把文管委的哨兵和向导都调过去帮忙了:“秦双双原话是,反正文管委都不存在了,你们就过来帮帮我吧。”
章晓和他往外走去:“那应主任要被气坏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两人都是一愣。
危机办方向忽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强大的精神体波动。那是周沙的树蝰!
随着这股波动涌出来的还有许多其他人的精神体力量,章晓不熟悉,但高穹在基地里封闭训练了几天,他认得里面的一些人。
“出事了!”他连忙拽着章晓冲入鲁记云吞面馆,穿过厨房,翻墙而出。
鲁记的老板与厨房女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完全不敢阻拦。
宁秋湖在大厅里等候着,他感觉到在大厅的金属隔层外部有不少活动的精神体,但显然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他倒是不紧张。自己这条森蚺吃下了太多人的精神体,它已经增强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即便这么多人一起上,吞噬了卫凯的布偶猫之后拥有了分裂能力的森蚺也不会落于下风。对他来说,自身存在的不确定危机远比危机办这些哨兵和向导更可怕:他想控制一下自己吞噬别人的欲望,但他的森蚺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不好由自己控制了。
因而他对谁会来对付自己充满好奇。
闭目一阵子之后,他听到电梯传来一声轻响:叮。
有人搭乘电梯,正从上方逐层下降,抵达此处。
宁秋湖站了起来。电梯里不知有什么特殊的涂层或金属,他察觉不到来者的身份。
数字一个个变化,宁秋湖忽然紧张起来。
他解释不了自己的紧张,但森蚺的身体绷紧了,从蛇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啸之声。
电梯终于抵达一层。“叮”的一声之后,门缓慢打开了。
宁秋湖忽然松了一口气。
是一个向导。
但下一刻,他被一种自己无法解释的情绪控制了,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袁悦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的肩上停着一只手掌大小的毛丝鼠。
森蚺的呼啸声停了。它似乎是认出了毛丝鼠,又惊喜又畏惧地,转头看着宁秋湖。
宁秋湖浑身僵硬,死死盯着袁悦。
上一次见到袁悦是他和林小乐到新希望拜访严谨时候的事情。现在的袁悦和那时候一样瘦,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和当时一样,是老土陈旧的边框款。甚至他的黑眼圈,他疲倦的、无精打采的神情也和当时没有任何不同。
唯一有了变化的,是他注视宁秋湖的眼神。
毛丝鼠从他肩上落下,站定之后便开始膨胀变大,直到耳朵顶上了天花板,与森蚺平视着,发出了近似威胁的声音。
温和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大厅。宁秋湖站在大厅中央,脑海里那些乱哄哄的声音渐渐减弱了,突突乱跳的神经得到了抚慰,平稳下来。
袁悦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观察着宁秋湖的森蚺。
方才在秦双双的办公室里他看得不太清楚,现在真正站在森蚺面前了,他才能清晰地打量。
秦夜时曾经画过这条森蚺,袁悦后来见过那张画儿。秦夜时当时所看到的森蚺脑袋上有羚羊角,腹部有蝎子的前爪,但它可以说尚算正常,虽然蛇身上融合了几种动物的特征,但还保持着一种自然的平衡感。
可现在的森蚺已经完全变形了。它仍旧是蛇身,但头部已经完全不对称,一根羚羊角还高高竖立着,但另一侧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鸟头。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突起,各种乱七八糟的动物肢体以诡异的方式嵌合在森蚺身上。
袁悦心中惊讶,又忍不住为宁秋湖感到痛苦和难过。
他做过变异精神体的研究,他写过这样的论文,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象过,宁秋湖有一天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精神体,那条精神的、漂亮的、强壮的森蚺,变得和他研究资料里存储的病人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袁悦甚至在这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宁秋湖的精神不可能正常。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他的精神体是不会出现这种怪异状态的。
“为什么要杀陈宜和付沧海……”袁悦开口问,“你可能不认识付沧海……但你肯定知道陈宜的。我进入国博的第一天,第一个带着我的人就是陈宜,我跟你提起过他。”
袁悦闭了闭眼睛。他发现自己对于这些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来国博上班的第一天是你来接我下班的,你甚至逃课了……陈宜和我一起离开单位,你见过他的!我给你介绍过,我说这是我的前辈!”想到宁秋湖袭击陈宜时陈宜的反应,袁悦浑身颤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宁秋湖茫然地看着他,透过那头高大强壮的毛丝鼠。
他看到袁悦,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舒服。
但袁悦说的这些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甚至可以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要和袁悦相关,一切都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消失。方稚做得太干净,太利索——可宁秋湖又有些惊恐地察觉到,纵使记忆消失了,但反应还在。他对袁悦的感情,像是深嵌在灵魂里的条件反射,根本无需借助任何记忆来触发。
触发这些反射的条件也从来不是记忆,而是袁悦这个人本身。
“我不知道……对不起……”他茫然地开口,但立刻又闭上了嘴巴,停顿一会儿之后才继续,“我忘记了。”
袁悦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他察觉到宁秋湖的古怪。上一刻注视自己的神情是充满歉意的,但下一刻又忽然变得冷漠起来,仿佛藏身在那个皮囊之下的,是两个——许多个不同的魂魄。
袁悦握紧了拳头。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藏有射击机关的袖套,里面是高浓度的麻醉针。他必须要再接近宁秋湖一点,才能有制服他的机会。
秦双双说得很有道理,他想。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这样靠近宁秋湖。
他往前走了两步,森蚺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
宁秋湖压下了心头古怪的情意,因为面前就是那只巨大的毛丝鼠,又因为沐浴在这个精神体安宁熟悉的气息之中,那个被暂时忘记的念头又浮浮荡荡从脑海深处漂了起来。
要把袁悦拉拢到自己这边来,或者吃掉他的精神体。
宁秋湖咽了咽唾沫。怎么拉拢?他完全没有想法,没有策略。该说什么?他连袁悦想听什么都不知道。
“我爱你”之类的话似乎是正确答案,但他又实在讲不出口,就像脑子里某些藏于暗处的、属于他本心的东西压抑了扯谎的念头,他似乎可以说一千种不同的谎言,却独独不能坦然讲出这三个字。
如果我又骗他,他会伤心的。
宁秋湖心里翻滚着这个念头,一言不发。
袁悦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次宁秋湖没有后退。袁悦离他越近,他就感觉越是舒服。
“秋湖,我们能好好聊聊吗?我可以帮你的,你知道。”
宁秋湖点点头。
他变得脆弱了。意识混乱带来的痛苦与烦躁,让他无法拒绝袁悦传递过来的善意,还有他那头毛丝鼠的熟悉气息。
袁悦冲他伸出了右手。
“我不是敌人,秋湖。”袁悦说,“你过来,你能牵一牵我的手吗?”
他在帮我,他真善良。有一个声音在宁秋湖脑子深处大喊:他和以往一样好,你去牵他,你去碰碰他吧。
身为一个不安的、没有向导协助的哨兵,宁秋湖自然能感受到袁悦的用意:对方几乎是使劲全力在维持着这个空间的平衡,抚慰自己和自己的森蚺。
宁秋湖在这瞬间认为,自己其实是有可能把袁悦拉拢过来的。
他伸出了手。
就在此时,电梯忽然又清晰地响了一声,是有人抵达了一楼。
宁秋湖立刻将手缩回去。他看到了一个曾在转移陈氏仪车队中见过的哨兵。
袁悦回头,眼神不解又恼怒。他无声地用口型冲着秦夜时说了句“回去”。秦夜时跨出电梯门,身后跟着自己的狼獾。
“不回。”秦夜时没有靠近袁悦和宁秋湖,只是站在电梯前,“我不会打扰你们叙旧,我就在这里看着。”
宁秋湖的目光在秦夜时身上打了个转,回到袁悦身上。
袁悦确实是有些生气了:“秦夜时,我和宁秋湖要进行的谈话,危机办主任承诺过,不会窃听,不会打断,不会阻拦。请你立刻回去。”
这话说给秦夜时听,同时也说给宁秋湖听。
秦夜时拒绝了:“我不听,不打断,也不阻拦。但我就在这里。袁悦,我得保护你。”
“回去!”袁悦怒道,“和你无关!”
“我们本来就是搭档,我们要一起行动的。”秦夜时看了宁秋湖一眼,“你自己行动,不合规定。”
“秦夜时,请你立刻回去。”袁悦咬牙道,“不要阻挠……”
“我得保护你。”秦夜时抿着嘴,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笔直地站在原地,挺起胸膛。秦双双是不会允许他下来的,但他不来不行:袁悦过去曾是宁秋湖的向导,万一宁秋湖起了歹心,要带走袁悦,或者想吞噬袁悦的精神体来达到平衡呢?秦夜时认为这很有可能。他本来就是要和袁悦一起行动的,秦双双只让袁悦过来,他明白她的用意,但绝不可能认同。在“抓捕宁秋湖”和“保证袁悦的安全”之间,他认为后者当然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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