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韶便也放弃了装点庭院的想法。
白胤倒是见的次数不多,但云韶知道白胤是经常出去的,只是在忙些什么便不清楚了。
神殿与世隔绝,云韶平日无事便闭门不出,只有偶尔白胤能听到,从偏殿暗暗飞声的笛音,只是隔得实在有点远,听不真切。
这是完全释怀了吗?
白胤眉心微皱,挥袖一拂,将面前的水镜打散,胸中的烦闷之气并没有因为偷窥而消减一分半点,反而愈发有种说不出的愤懑。
原来他是这么薄情,与昭元师徒一场,竟然能这般轻易放下。十多年师徒情分,说不要,便不要了?
或许……当时在昭元墓前初初见到他的时候,便该杀了他的。可是那一迟疑,便拖到了现在,自己把问题摆到了面前。
一念及此,白胤周身杀意骤起,晦明神殿在那一刹那,整个被黑暗所笼罩。下一刻,重重黑暗又悉数散去。
青英立时感受到了变化,在云韶肩头清鸣一声,没有同云韶打招呼,便扑棱着翅膀,飞回了白胤身边。
“主上!”
白胤转过脸来,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没事。”
这次轮回,同以往的数次有所不同,似乎有什么超出了掌控,结果已经脱离了预期。白胤鲜少有这样克制不住的时候,按说轮回刚刚结束,此刻应是他状态和心境最为平稳的时候,怎会?
在东海时,莽川不过是故意试探,他便显露杀机,现在又……
白胤揉了揉眉心,下意识道,“云韶,我要见云韶。”
青英觑着白胤的面色,站在原地不愿挪步。
白胤失笑,看着青英怯怯的样子无奈道,“放心吧,我不会动他的。”
只是突然,很想见见他。白胤也说不清这种莫名的情绪究竟是来源于何,只是第一反应,便是想见见他。
云韶裹挟着一身寒气来了。见了白胤,恭谨而有礼,“神君。”
白胤静静打量着云韶。不知何时起,他俩竟然这样生疏了?
白胤靠近一步,伸出一只手,抬起了云韶的下颌,同他对视。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修仙之人容颜永驻,记忆中,云韶的容貌倒是一直没有多少变化,一直是那个样子。清贵,俊秀,天生带着几分风流和贵气。
“云韶,”白胤慢慢开口,声音中已经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在你心里,究竟把昭元当做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有太多人问过云韶,但他却是第一次问,云韶张了张嘴唇,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竟有些愣神。
那这个问题,到底是白胤在问,还是昭元在问呢?
“也许,在神君心中,昭元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是一场游戏人间的大梦,不足挂齿,但在我心中……”云韶说,“他是我亲手养了十五年的徒弟。整整十五年,未曾有一日不牵挂,未曾有一日不惦念。昭元是个活生生的人,曾真真切切地在我身边存在过。”
“纵使他顽劣、偏执,又好强争胜,有种种毛病和缺陷,他始终是我徒弟,是我在祖师像前发过誓,要倾尽全力庇佑一生的人,不是任何可有可无的玩意儿。”
是镌刻在深深骨血中的重要,一旦拔出,便是连着皮肉的。
白胤表情怔忪,松了手。
“神君活得比我久,看人看事自然比我透彻的多,这些话说出来幼稚又可笑,神君听听便罢,莫要见怪。”云韶垂下眼,遮掩掉所有的情绪。
白胤突然开口道,“可是他喜欢你。”
云韶蓦然抬眼,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直白。白胤黑色的虹膜深邃,倒映着他有些惊讶的神情。“我知道的。”
即便是当年不知道,现在总该明白了。
“即便是这样,你不厌恶?”白胤皱眉。
云韶这次回答地毫不迟疑,坦然反问道,“真心钦慕,他又何错之有?”
白胤像是第一日才认识云韶一般,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收回目光,“若是……昭元今日尚在,不愿意做你徒弟了呢?你是知道他的心思的,若是以你同他在一起为代价,换回他一条命,你愿意吗?”
他贴得极近,滚烫的呼吸喷拂在云韶颈间,激起了那里一片栗粒。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几乎是贴着云韶耳边说的,轻似耳语,带着一点难言的期盼和急切。
再近一点,白胤的嘴唇便要碰上那瓷玉一般半透明的耳朵尖了。温热的气息带着问话,一道窜进了云韶的耳朵里面,最后上扬的尾音像是带着小勾子一般,轻轻划过。
这话其实已经不像是白胤会问出口的了。在那一瞬间,沉寂已久的心脏快速地搏动起来,整个胸膛都热切了起来。他不知道,这句话问出口,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对于云韶的这个答案,问出问题的他自己到底是期盼,亦或是嫌恶?
云韶掩饰不住地错愕,连忙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云韶沉默良久,最终没有给他答案,“神君,昭元已经死了,假设有什么用呢?”
昭元死了。
这句话由云韶说出来,似乎多了点说不出的意味。一年多来,惟有云韶一人不愿相信,直到奈何桥上,亲自燃了三日三夜的心灯,未等到昭元的归魂,再到晦明神殿,白胤面前,云韶才肯说出口。
白胤意识到自己竟然失态了。
直到云韶走后很久,白胤都在发呆。对于云韶和昭元的这一段往事,他一向是不屑的,没想到今日见到云韶,却又说了这许多。
他觉得昭元实在是太过软弱无能,他在云韶身边时,将他敬若神明,不敢有半点不敬,生怕有任何不小心便冒犯了他,惹得云韶不快。昭元爱云韶这么多年,甚至比他自己察觉的要久得多。当年茫茫大漠,云韶不远万里,跋涉而来,自从救他于水火之中那一日起,云韶就变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兴许是骨血中多少还残存着羽族都有的雏鸟情结,除了云韶,他谁也不敢信,谁也不愿靠近,满身满心都依恋着。
为他一点期许而雀喜,为他一点失落而怅然。
即便是曾经为云韶得罪心灯界,魂杖二十、幽闭云崖五年,都心甘情愿。再后来,被同门排挤暗算,却为云韶所误会责打,还有一腔心意被视作无物,终于,师徒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然而,当知晓云韶危难之时,他还是忘掉之前种种,甘心为他以命换命。
就这样葬身帝都大火中,在禁咒的威力下灰飞烟灭,了无踪迹。
因为爱云韶,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天舫上下,除了云韶,还有谁记得昭元?
昭元只会去仰望云韶,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敬慕,害怕云韶察觉这份心思,到时候连师徒都做不成,索性便不敢说了。心魔应心而生,困顿在自己编织出的桎梏之中,永不得出。若不是云韶察觉,强行搜魂,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让云韶知晓的。
若无帝都那一场意外,可能终其一生,云韶和昭元之间,仍是师徒。
这样卑微、而又怯懦的爱情,白胤是不屑的。他白胤若是要什么,从来只会自己去争,自己去取,绝不会这般踟蹰不前。
“可笑……”白胤一字一顿,重重吐出一口气。
原来,他和时不时跑到云韶处的青鸟一样,在内心深处,到底还是眷恋着那份温度的。
那点求而不得的憾恨,和临死之前的不甘,他都记得。
第70章 唯有故梦
“师父!”
月色中,青年身姿挺拔,明亮而热忱地远远呼唤他。
云韶蓦然回首,几乎是一瞬便红了眼眶。“你……回来了?”
昭元很是奇怪,“师父这是怎么了,徒儿何时离开过?”
昭元看到云韶这幅样子,显然是慌了,他可从来没见过云韶哭过,而且似乎,这伤心还是为了他,青年连忙上前扶他。
云韶闻言有些愣怔,抬眼看了看。
长瀑如练,簌簌飞下山间,镜台旁,自己当年手植的一株红梅含苞待放。此时已是夜间,月光清亮如水,洒满镜台。镜台上,只有他师徒二人。
山间清风飒飒。云韶扶了扶额,半晌叹道,“是为师恍惚了么……是了……”
昭元一双眼请又圆又亮,看得云韶的心都软了软,抬手摸了摸昭元的脑袋,手竟然还有些抖,“你……你还好吗?”
“师父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身体不适,要不,明日再授课吧。”昭元担心道,说罢,后退一步,像是要放开搀扶云韶的手。
“不!”云韶反应极大,反手抓紧了昭元,极为不安,“你留下!
“……是。”
云韶问,“今日该教到哪里了?”
“师父昨日说,今晚不用灵力、不用咒诀,只要能单凭剑术身法胜过师父,便能答应弟子一个要求。”昭元身负宵练,约约欲试。
云韶失笑,“这么说来,你很有自信?”
他捡了根青竹,削去枝桠,直指昭元道,“来吧。”
这样的场景已经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昭元已经习惯了对方的随意,也不故作谦让,宵练剑锵然出窍,上来便是全力施为,逼得云韶后退连连,不得不撤手回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