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其听罢。脸上不忿之色尽去,露出几分释然,却终于拔剑道,“是弟子魔怔了……师父果然分毫未改……弟子不肖。”
他有一瞬间当真是想要跪下,去求得云韶原谅。可他心里更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若当真按照门规,恐怕他不知要关在云崖多少年,怕是永生都不得出了,更不提再见到云韶。
云韶面露失望。
余下不再需要言语,剑锋相撞,溅出火花。云韶携怒全力施为,不过是一刻功夫,便将昭其打落在地。
昭其不甘抬头,却正好对上抵着下颌的剑尖,轻轻一划蹭破了皮,顿时鲜血顺着脖颈流下。云韶垂着眼帘看他,面无表情,持剑的手稳当无比,半晌没有动作。
比起囚禁云崖终生,还不如死在云韶手下。昭其闭上眼用咽喉撞上剑尖,云韶却在他碰到剑尖的前一刻收手,昭其扑了个空。
云韶望着他,半晌无语。最终还是凝气一道青光,打入他的丹田。昭其闷哼一声,唇边溢出鲜血,丹田剧痛。
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轰”地一声巨响,他修炼了四十多年的修为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尽数化为乌有。
云韶反手将剑换入昭正的剑鞘,转身不再看他,“……自行……下山去吧。”
昭其怔怔地看着云韶的背影渐行渐远,半晌,蓦地哀嚎出声,“不,师父——求求你——”
云韶却再也没回头看他。
云洲等人敏锐的察觉到,在云韶收剑归鞘的那一刹那,云韶周身的气势明显同刚出关时不同了。但云韶却好似浑然不觉,继续向前走着。
耳边隐隐有风雷之声。只是弹指一瞬,黑沉沉的乌云盖满了天舫,那雷云中翻滚着的力量让人胆战心惊,几乎要在这威压之下给它跪下。
“天道,是天道的力量!”云洲高声道,大喜看向云韶。
云韶修得不是尘心么,如今最后一丝羁绊都已经被他亲手斩断,竟是得证大道了!尘心尘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云洲哈哈大笑,之前天舫损失重大的悲痛,似乎都被此刻的喜悦冲淡了。
云华亦是大喜,这么多年了,除却师祖,还没有第二人飞升,如今他有生之年,竟是能看到云韶白日飞升吗,实在是修仙界的一件盛事啊!
“师……”云洲回头去看云韶,第二个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那笑意便完全收敛了。
云韶面上半分喜色都没有,望着天空,面上透出几分明悟和怅惘。劫云就在头顶,只要他愿意,天道触手可及,可云韶只是静静的站着没有动。
“原来这便是修道,这才是长生……”云韶垂下眼,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落寞。“求而不得,国破家亡。”
云洲皱眉,略显不解。
“不要……也罢……”云韶叹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风雷之怒似乎瞬间更盛,却又过了几息,渐渐散去了……
散,散去了?
云洲和云华面面相觑。
袖子一紧,云韶低头望去,却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大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可怜兮兮,脑袋上顶着个揪揪,眼睛又大又亮,倒映着云韶的脸。
云韶弯下腰看他,和声道,“你是新来的弟子?”
清逸有些哽咽道,“弟子只是觉得看了师叔祖,觉得师叔祖好像很难过……”
云韶摸了一把清逸手感良好的小啾啾,闻言颜色更和蔼,“这孩子……”
真是个傻孩子,就是不知哪里,有点像刚上天舫那一年的昭元……
云韶转回自己的仙府,发现仙府后山,多了一座碑。诧异之下细看,原来是师兄云归在十二年前为昭元立的衣冠冢,用的是他的名义。
云韶看到时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动手拆了它。可站立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动它。
昭元的神识印记,果然已经被完全抹掉。天地间,再也没有小徒弟的气息,眉心的智慧魄一无感应,纵使有再多的不死木,都难以回天。
昭其说的不错,都是他一意孤行,害人害己。若是不去帝都,想必两个徒弟此刻仍在身旁;若是不教昭元禁术,昭元便不会一次次犯禁,最终连凡人能入的轮回都入不得。
天舫禁术如何,云韶最是了解。
或许……再以鲜血为引,辅以大量灵识,逆行兵解……云韶在心中默默思索……站了半晌,一个瞬闪消失在了原地,往藏书阁去了。
云韶消失后,原地现了两道人影。
“主上。”名为青英的少年躬身道,一边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白胤的脸色。
一身墨衣的神君站在原地,身姿挺拔,神情冷峻,冬日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五官都似笼着一层细腻的光。
白胤踱步到墓碑前,面色无悲无喜,伸手抚过“师云韶立”几个字,随即目光毫无波澜地转向黄土掩埋的墓冢。
他抬手,指尖青光微绽,坟茔上天舫的结界碰到他指尖时,一点反抗都没有地被剥离了,露出了掩埋的黄土堆。未见如何动手,黄土自动向两边分开,一个千年灵木雕成的古朴箱子向两边打开,果然露出了几件天舫道袍。
白胤目光及处,两件东西从层层衣物中飘起,飞到白胤眼前。
一把长剑,一根长笛。
长剑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残破的身躯发出愉快的清鸣,围绕着白胤身周轻灵地划出一道弧线。白胤瞥过一眼,毫无动容,只伸手取了那把竹质青笛,随即一挥手,所有物件回归远处。
黄土掩埋,结界恢复成原样。
“……主上?”青英不解地看向白胤,有些意外。
白胤拿了长笛,看了一眼云韶消失的方向,随即不辨喜怒道,“走罢。”
第64章 府里没人了
云韶看过太泓之后便回了府,闭门谢客关了半月才稳住了浮动的境界。
静水冬深,群山月淡。环目望去没有鸟兽虫鱼,只有满山翠竹,四时长青。
整个仙府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无,云韶默默坐在自己书房内,青灯如豆。
这下真是孤家寡人了。
“绛衣。”云韶食指在案上轻叩,唤道。
一身红衣的少女应声现身,眉眼弯弯,笑盈盈地应声。
云韶略带难色,斟酌片刻方问她,“当年……我喝醉的时候,当真是昭其帮我沐浴?”
“是呀。”绛衣眨眨眼,笑着回道。
“他可有逾矩?”
少女伸出食指轻轻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想了想,特别自然地回道,“不知道扒主人的衣服,又摸来摸去算不算……”
云韶听罢面色有些僵硬,看着绛衣不谙世事的笑脸,云韶心中有些无奈,“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从不同我说?”
“主人从没问啊。”绛衣一脸奇怪。
她只是个镜魂而已,不过是勉强开了灵智,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
“……”云韶扶了扶额,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得抬了抬手,示意绛衣隐去身形。
俯仰之间,便是十二年过去,昔日热闹的仙府只剩一人,两名弟子一死一伤,恐怕是此生都不得见了,颇有种沧海桑田之感。若是能够,云韶真是宁愿从未被唤醒。
隐藏在帝都数十年的真相,昭元之死,驱逐昭其。所有想要逃避的事情,都在清醒的一瞬压了上来。明明此刻灵力流转充沛,精神熠熠,心中却仿佛压了一整座山,不得片刻喘息。
云韶推开镇纸,研磨,饱蘸墨汁之后凝神提笔。良久之后,雪白的宣纸上溅了一滴墨。
重新换过一张,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天意弄人”
才搁下笔,洞府外的结界被人触动,云韶皱眉,略有不耐,“不见外客。”
结界外的人不以为意,笑道,“连师兄都不见?”
“师兄。”云韶眉头一舒,打开结界将人迎了进来,果然是外出多时的云归。
云归点点头,裹着隆冬山间的寒气闪进门来。十二年不见,云归风华更胜往昔,温和地上下打量了一眼云韶,“果然是大好了,竟提早了八年。不过若非你你醒的及时,天舫恐怕要出大事了。”
“劳师兄和师父担心了。”
云归不答,不经意间瞥见云韶写的字,也微微敛了笑意,“如今尘缘尽去,为何不愿飞升?”
云韶微微垂了眼,摇头道,“师兄还请莫要再提飞升之事,我已决意隐居,明日便将辞去门内一切职务,只待留在天舫了此残生。”
云归大惊,“为何?”
“能得此倏忽之身,残留至今,已然足矣,又何敢指望上窥天道?”
云归变色,却没有再言语。
“师祖曾言,人生在世,当无愧于心。如今我上行不孝,为人子孙,愧对父亲苦心孤诣一心保全,下行不仁,教导不力,致使两个徒弟无一善终。更兼愧对师门,因我之故招来无妄之灾。这一切皆因我而起,又怎能毫无愧疚地脱身而去。”
“说是尘心圆满,斩断因果。所憎所恨者,皆是挥之不去。所爱所重者,却是众叛亲离。天意弄人,这修仙,修得未免太可笑了。”
云归皱眉,“这怎能怪你。”
“若非不愿辜负父亲和一众将士以命换命,我不会在天舫苟活数十载,哪怕当年葬身乱箭之下也好。若非怕愧对昭元拼死保全,我早该以死谢罪,又怎敢奢望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