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黯,天地倾坍。
所有声音都静止,所有感觉都消失。只有老人的身体,渐渐与泪水一样冰凉。
凤离哆嗦着将老人的手握在唇边亲吻,继而更加用力地大哭起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老人在最后一秒,拼了全力俯下身在他头顶上印下的最后一个吻。
每一个艳阳升,每一个晓星沉,都会有的亲吻,和从不遗忘的“早安,晚安。”
从此再也无法拥有。
灿金的日光修镀了一室温情,温润的凝视来自老人眸中的星光。
是的,彼时他用力刻下一个吻,只来得及说了四个字。
他说:
“我很幸福。”
他说,他很幸福。
值了,都值了。
凤离轻轻阖上眼。
一世又一世的等待,一出又一出这俗套的离别与相逢,光阴打马而过,一世一牵肠,一生一挂肚,直至今日才彻底弄懂。
才知道等待值得,所有的苦难都值得。
才知道原来等了这么多年,不过就只为了听到他说一句“幸福”。
他很幸福,他也很幸福。可是给予他们幸福的那个人呢?那个总是扬着眉睫微笑着的小少爷呢?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书呆子的尸体旁,想起他说“这么好心肠的人一定,一定会有好报的。”
“不是的”
凤离抱住头大声嘶叫,摇头痛哭。
书呆子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同样的地方相似的日光。
那个他口中“一定会有好报”的苏小少爷被施了隐身术藏在日光中,金色阳光穿过他的身体,美好得近乎虚幻。
苏廿三笑着和凤离告别,不断张张合合的双唇,一遍又一遍地用力说着什么,对着凤离,和无法看见自己的书呆子。
依稀口型,好似在说“一定要幸福。”
那么急那么多,像是要把剩下所有时光的,都一次说完。
接着那人转身,修长的背影,跨过门槛时高高地扬手告别。
扬起的手将世界分为一半与另一半,他带着最明媚美好的微笑,挥挥手,走进无边的黑暗里。
就在苏廿三走后没多久,花敛找上门来,才知道封印重结,麒念重返人间。
“我很幸福。”
可是给予了他们幸福的那个小少爷,那个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却被这个世界,狠心地遗弃掉。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说,这个从头到尾都被我狠狠心疼着的凤离,也将离开了,会有人不舍么TAT
第36章 身是眼中人·三
秋天走到了末路,一场宴会后,最后一点秋光挣扎着盛放直至耄耋,最后弥散在季节的尾巴上。
掬一池水,触手意外的冰凉。又看见檐下腊梅覆上的薄霜,才知道冬天到了。炭盆中加了火,哔哔啵啵地整日烧着。
“小家伙……”
绯冉腿上搭了厚厚一层还海棠色绸缎被子,将小兽报上膝盖,垂下头,俯身在他耳边轻声叫。
他不敢再叫他三儿,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因。
事实上小兽三天前就醒了。
三天前,正是他将小兽带回家的时候。小兽在他迈进门槛的时候一脸惊慌地睁开眼,黑眼瞳湿漉漉地盯着他,清凌的天光下目光淡然,分明映不出一分光彩。
绯冉的眼睛亮了亮,目光那头,被小兽蘸水的双瞳占据了,熠熠生辉。
于是心柔了暖了,他怔怔地伸出手,试探着抚上小兽的背。
小兽从齿缝间溢出两声低低的哀号,后退了两步,转身背朝着绯冉趴下。
从此再没有睁开眼。
绯冉收回手,看着那片白色蹭蹭飘远,伶仃的样子成了浪迹天涯的蒲公英。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回屋拿了被子,又往炭盆里多添了些火。
那时的绯冉还没有听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
那时的他,也尚没有想到,他与小兽之间,原是有这么多纠葛。
他只是下意识地有所感觉,这只不寻常的、会捂着嘴打呵欠的小兽,也许与他失去的记忆,抑或与麟离有关。
这种感觉一开始令他惊喜,但白锦等人的缄口不言,又使惊喜猝不及防的变成了恐慌。
白锦说:“不管他是谁,现在都与你绯琴仙君没有任何关系。”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仿佛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这时候落下。
雪花夹着冰雹兜头砸来,顷刻间熄灭所有惊喜的火焰。
梨树更加粗壮了,梨花开了又败。眨眼又是一轮冬凉。
在后来的几天中,他抱着小兽坐在窗前,看着那些残枝,脱离了绿叶和白花,风中无奈地瑟瑟发抖。
就想起当年小小的麟离。
贝齿粉面的孩童,候鸟般支愣着双臂,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红扑扑的小脸,两团玫瑰色,目光哀哀地惹人心疼。
这种想念并非没有来由。
将小兽带回来的第一天,他奇怪地梦见一树久违的梨花,在仿佛隔世经年的陈旧过去。
面容清隽的少年站在树下,用力摇落一树梨花雨,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欣然欢喜。
他不安地走近,看见微熙中少年回眸而笑。
漫长的距离外,梨花森森坠落,擦过少年的肩,擦过他含笑睫毛低垂的眼。
梦醒后他浑身无力地靠在床边,窗外一夜凉月如水,桂华正浓,枯枝摇曳着张牙舞爪的狰狞剪影。
一室寂静如坟,他看着现实里黝黑荒凉的树枝,想起梦中那棵梨花树,一时间只觉懵然。
心脏一紧,他猛地翻身下榻,赤脚急切地踏过冰凉的地板,恍惚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儿走去。
只是凭意识地往前走,往前走。
直到推开一扇门后,看见客房的角落里,熊熊燃烧的炭火盆,白色的小兽在小塌上安静地躺着。
他愣了愣,心里只觉空荡荡的,再回过神时发现怀里抱着小兽,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客房。
他轻轻拍着小兽的背,回忆起梦中摇着梨树的少年,莫名地便难受得发疼。
绯冉将小兽带回房间,掀开被子放在枕边,用手托起小兽的下颚,将那颗圆滚滚的脑袋放在枕头上。
他在小兽旁边躺下,紧紧靠着那一小团温热的身体。
转过脸,看着小小的兽不带表情的侧脸,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他捂住胸口,有些心疼。于是探过手臂,从翅膀上越过去将小兽往怀中拉了拉,方才满意地笑了笑,闭上眼重新陷入睡眠。
那一夜他没有再做一个梦,等到睡足了之后醒来,看天色已近中午。
他眼神迷茫地坐在床上,试图勾勒着梦中少年的轮廓,懵懂地唤了两声小离,又觉得不像。
他的小离,永远是小小的鲜活的样子。
甚至由于修炼不够,一开始连尾巴都没法藏起来,飘来荡去地甩在身后。配合着摇摇晃晃的小人小身板,让人怎么宠都觉得不够。
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彼时麟离的没心没肺,不过是因为有他在身旁。失去了绯冉的麟离,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
他不知道,可以缠着自己,将自己作为依靠,是多年前的那个孩子所有的骄傲。
他理不出更多的头绪,索性关了门,谁都不见。
后来再想得烦的时候,他就将下巴枕在小兽的榻上,手指轻轻拨拉着小兽长长的毛:
“小家伙,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会让我想起小离?难不成,其实你是小离养的才对?”
“所以说,小离走之前将他托付给了白锦,”
“可是……”
绯冉眉头一蹙,语末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些委屈:
“为什么小离不将你给我……”
“明明除了麒念外,我才是小离最亲的人啊。小离跟白锦,怎么可能比我还熟?”
他乐此不疲地做着猜想,这样反复念得多了,渐渐地就连自己都开始坚信不疑。
黄昏时他会起身将凉掉了的银耳拿去倒了,重新盛上一碗,换上一床更厚的被子。
刺绣精致的绸缎裹面,边上用兔毛勾了边。毛绒绒的质感。一地桂华流月,清冷的月光中格外温暖。
他害怕小兽夜里被冻着。
有新来的小童好奇,他冷了脸色道“故人所托。”
第二天路过院子时,便听见几个湖绿绸衫的小仙童小仙女,垂髫年岁,窃窃咬着耳朵。
声音不大,他隔得远了,只听到大概在说这几日天庭传言闹得厉害,说是绯琴仙君与白锦仙君为了一只灵兽闹了矛盾,也不知什么兽这么稀罕。
更有甚者,抖出的□□,说花敛与青丘山那位都被扯了进来,还说麒念和绯琴仙君几天来没说一句话,不知与这小兽有何关系。
还说绯琴仙君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上如斯冷清,着实不似平常作风。
绯冉听了也就听了,再瞧一瞧这庭院深深,只剩下霜雪被锁在里面,倒也没说错。
抬手唤了仙童来,再热一碗粥,转身又消失在严冬般萧瑟的寂静中。
绯冉回到屋,这才堆起温和的笑容,往花瓶里插上几支刚才下来的腊梅。
花稍原本落了霜,被热气一熏,便化开了来,好似挂着几颗摇摇欲坠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