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平既是早夭又是横死,按照当地的风俗,既不能办白事也不能入祖坟。村里以往有这样早夭的孩子,都是直接在自家田地里挖个坑埋了,条件好点的,会给孩子弄个小棺材,条件不好的,直接拿张破凉席一裹一埋就完了,连个墓碑都没有。
八月中旬,今年的天气异常闷热,李喜平的身体本来就已经被水泡坏了,在家里放了三四天,味道一天比一天大,薄薄的小棺材底下积了一滩黄水,臭气熏人。按说,早就该入土下葬了,但是孙杏死活不同意,谁要去稍微靠近点李喜平的小棺材,她就一副上去找人拼命的架势。
“大哥,大嫂这样下去可不行,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让平平入土为安吧。”兄弟俩住在一个院子里,门对门的,那臭味一个劲儿往他房子里钻,吓得他家俩小的,一天到晚哭,他今儿一早把老婆孩子送去丈母娘家了,被丈母娘一通数落,让他回来好好劝劝他哥嫂子,尽快把李喜平送出去。
自从儿子死了,本就老实沉默的李康健变得呆木木的,垮着脸,一脸的愁容,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都不止。李康伟说得口水都干了,他才‘哦’了一声,一看就是没听进去。
李康伟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头的火气,黑着脸走到院子外面,溜达到路边的树荫下,席地而坐,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掏了根大前门点上,吞云吐雾。
下午天正热,大家都躲在家里吹风扇,村里唯一的一条碎石路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李康伟一连抽了三支烟,才看到路尽头有辆摩托车过来,摩托车停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李康伟眯着眼睛看清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老李头才从镇上回来,大概是那天烧老槐树的时候,孙婆子被烟火熏着了,咳嗽不仅没好,还比之前更严重了,最近几天又是头痛又是头晕的。让她去县城里的医院看,她害怕花钱死活不肯,老李头只好到镇上给她买了些消炎止咳药,还到一个老中医那里给她开了些中药。
村里人现在把他们一家当瘟神似的,远远看一眼都飞快避开,根本找不着人帮他在镇上带东西回来,而李康健上门说了那么一番话以后,老李头也不好意思再找他,搭他的摩托车去镇上了。
李家村距离镇上十分远,老李头今早5点钟就打着电筒从家里出发了,虽然遇到了好几个专门骑摩托搭人到镇上的‘摩的’,但是别人一看是他,都不肯载他了。老李头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十一点过才走到镇上。
冬崽的事情不止在李家村流传,挨着的好几个村子都传遍了,就连镇上都有人听说了。好在喜乐镇里,没什么人认识老李头,镇上的居民也没有村里的居民那么迷信,没有太把这些谣传当回事。老李头这才不至于,像在村里似的,连一包盐、一刀卫生纸都没人卖给他。
到镇上一趟十分不容易,老李头就顺道在镇上买了些米面调料,割了几斤猪肉猪油,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还给冬崽买了几本图画书,两斤鸡蛋糕以及一点小零嘴。
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背篓,老李头艰难的从摩托车上下来,付了钱,跛着脚,慢慢往山上走。
“贵叔,贵叔!”李康伟远远喊了两声,快步上前,勉强扯出一抹笑,寒暄道:“贵叔,你脚怎么啦?”
老李头诧异的看了眼李康伟,想不明白这个一向不如他哥厚道,连不种他们家田地了,也没有上门说一声的便宜侄子,今天怎么忽然跟他搭讪。
被全村人孤立的滋味不好受,忽然有个人跟自己打招呼,老李头心里多少有点宽慰,脸上也带出两分笑容来,“前几天翻房子,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了一跤。”
万幸,没伤到骨头,但是扭伤严重,脚踝又红又肿的,今天去镇上敷了药才好点,背着重东西走路,不免有些跛。
李康伟没几分真心道,“原来是这样,幸好没出什么事儿,人年纪大了骨头脆,你和婶子平时多注意点。”
老李头点头道:“谁说不是。康伟你要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婶子还在家里等着我拿药回去给她熬。”
李康伟忙说:“贵叔,你先别忙啊。我还真有点事找你。平平溺水没了,你听说了吗?”
老李头自从摔伤了脚以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宅在家里,到今天稍微好点了,才下山去了趟镇上,还真不知道这事。
“平平,你是说你哥他们家的喜平?”老李头瞪圆了眼睛,“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事?”
李康伟苦着脸道:“可不是嘛!小孩子淘气,谁也没想到。这鬼天气,大哥大嫂把平平放在家里都起味儿了,一直这么下去可不行,我大哥一向最听贵叔你的话了,你就跟我一块去劝劝他吧。”
老李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点懵,他虽然不算是看着李喜平长大的,但每年李康健让人给他带米带油去县城,他多少都会给小孩儿捎带点东西回来。那孩子嘴巴甜,又不认生,每次只要一看到他都会脆生生的喊他……
老李头心头不禁泛起一些难过,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点头答应了李康伟,“……你先回去吧,我把东西背回家去就来。”
李康伟怕他反悔,便说:“贵叔,我就在这儿等你,我们一块儿过去。”
老李头想了想说:“你婶子最近病得厉害,我得回去先把晚饭做给她和冬崽吃了,你要不也上我们家坐坐,把晚饭吃了再回去?”
老李头的背篓里一看就买了不少好东西,如果换做是过去,他肯定是千肯万肯的,但现在嘛……那天他可是亲自砍了那棵鬼树一刀,亲眼看到跟血一样的东西从树里流出来,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再去那么邪门儿的地方。
“我还是不上去了,大哥和大嫂在家里呆着,我怕他们会出事,我得回去陪着点他们。那贵叔我们可就说好了,一会儿你可一定得过来。”
李康伟比他大哥会说话多了,几句话下来根本不给老李头拒绝的余地。
老李头其实刚才点头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后悔了,以往的话,他还有点劝说李康健的把握,但是现在……
毕竟李康健喊了他那么多年叔,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当然,老李头心里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盘算——他和老婆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把冬崽交给别人他可不放心。孙杏当年难产的事儿,他是知道的,那会儿他已经在县人民医院上班了,给孙杏做手术的医生,还是他帮着找的,所以孙杏不能再怀孩子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康健是村里少有的老实厚道人,如果……
老李头回到家里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有门儿,心里顿时跟长草了一样。吃过晚饭,等孙婆子喝了中药,他就拿着手电筒踩着夜色匆忙下山去了。
冬崽今天没有故事听,有点不高兴,孙婆子在厨房里收拾,他就拿着图画书坐在蜡烛旁边,慢慢翻。
冬崽很喜欢书上花花绿绿的图案,不知不觉竟然看入迷了,死气沉沉的大眼睛似乎都比平时亮了些。
“哗啦啦……”“砰……”
身侧传来两声巨响,冬崽茫然的抬起头循着声源看过去,孙婆子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第十三章 鬼之子
冬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不知怎么的,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下午被大火焚烧的老槐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焦躁和不安。
他想也不想,放下手里的图画书,飞快跑到孙婆子身边,像平时喊孙婆子起床吃药一样,用力推了推她。冬崽一连推了好几下,孙婆子不仅没睁开眼睛,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冬崽跪坐在地上有点着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莫名的,鼻子一酸,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用冰冷的小脸去贴了贴孙婆子的脸,平时只要他这么做,她就可高兴啦,会用暖呼呼的大手摸他的头,会用温软的嘴巴亲他的脸蛋,家里有鸡蛋糕会给他拿鸡蛋糕吃,没有鸡蛋糕也会给他煮鸡蛋……
贴完脸蛋,冬崽还亲了亲孙婆子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脸颊,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这么做,但冬崽就是觉得她一定会很开心。
孙婆子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慢慢睁开干涩的眼皮,昏暗的烛火下,她看到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随着她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里一点点溢出罕见的欢喜来。自己枯瘦的手被一双小小的冷冰冰的手捧了起来,同样冰冷的小肉脸在自己脸上贴了又贴,还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吻……
孙婆子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家里的小奶狗就喜欢这样亲近她,成天屁颠屁颠的黏着她。
那时候家里穷,没吃的,最后小奶狗被爸爸杀了炖汤。她还记得小奶狗断气前,眼睛湿漉漉的,呜呜叫唤着,可怜极了。
她记得那条大狗是纯黑色的,个头比一般的土狗大得多,打架特别厉害,村里的狗都怕它。
大狗大概知道自己的崽子被杀了,哀嚎了一下午,当晚就咬断绳子,跑不见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条大狗,直到冬天的时候,有人穿了件黑色的狗皮袄子,然后她妈跑到那户人家去,跟人大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之后很多年他们两家都没有说话,直到她出嫁的时候,那户人家给了点份子钱,两家人才重新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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