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陆升却毫不知情,他只将几具尸首草草掩埋,又清除了现场痕迹。三匹马在打斗时跑失了一匹,剩余两匹倒叫陆升捡了便宜。
他割下两个柔然人的头颅,扯下尸身上的衣衫包裹起来,系在马背上,随即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便往侯彦等着的村子方向去了。
待他走了不久,湖面上突然波涛急速汹涌,一人一犬就自水底浮了出来。
那细犬立在水面,望着陆升撤离的方向,用前爪挠挠耳根,困惑道:“紫印,那人牵挂谢先生,为何你就不肯告知他谢先生的下落?”
紫印叹道:“我若敢说,自然就说了……更何况——”
那细犬正是曾经挖穿天池、惹来天大麻烦的地狼澡雪,此时眨巴一双眼,晃着尾巴在紫印脚边转圈。
紫印垂下头,又低声叹道:“谢先生只怕不愿让他知晓,如今自己做了什么事。”
澡雪仰头嗷嗷叫了几声,方才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必自讨苦吃,费尽心思隐瞒。”
紫印似笑非笑,低头横它一眼,“果真如此?你不曾做过要隐瞒我的事?”
澡雪棕黄耳朵一抖,稍稍缩缩脖子,哼哼唧唧不再作声。
又过了少许时候,那细犬方才小小声道:“当年……高林部的头羊,是被我偷吃了。”
紫印失笑,蹲下身轻轻揉搓澡雪后颈,柔声道:“连累我被高林部众人仇视驱逐的罪魁祸首,到今日总算真相大白。”
澡雪低垂头,讪讪道:“我、我当年只怕说了,你就不理我了。”
紫印又柔声道:“如今你可明白,谢先生为何不肯说了?”
澡雪立时收了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高高竖起两只棕黄尖耳朵,舔舔前爪,哼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位先生看似比你还像个神仙,实则不过同我是一路货色。”
紫印听他口吐狂言,哭笑不得,只得叹道:“澡雪,这话同我说得,同旁人万万说不得。”
澡雪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这一人一犬身周水雾氤氲,渐渐浓厚起来,遮掩了身形不见踪影。
陆升赶回村中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马蹄声响彻村内外。众村人却只将门窗紧闭,不敢露出半分窥探意图。
唯独侯彦匆匆迎出院门,追问道:“陆大哥,益州城现在如何了?莫非当真被水淹了?”
陆升将马匹牵入院中,提着包袱进入正屋,紧闭大门,这才摘下包裹,将两颗人头扔在地上。
侯彦借着灯火一看,两颗狰狞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地,顿时骇得脸色惨白,只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陆升将前因后果简略一提,又道:“事不宜迟,侯彦,如今柔然入境,必定要大肆屠杀。可惜益州城陷,防卫空虚,我若要调兵,需回西域都护府,然而这一来一回,纵使快马加鞭,也需五六日,倒不如去往平城郡求助。”
侯彦怔然道:“益州城……陷?那城中之人去了何处?”
陆升一怔,却又劝慰道:“此事诡谲,何况阿瑢也在城中……城中人未必有事。当务之急……还是先解眼下的危机。”
侯彦往后退了两步,竭力不去看地上的人头,颤声道:“要……如何……”
陆升道:“侯彦,你可曾见过平城郡守?”
侯彦缓缓点头,陆升又道:“随我去见他。”
侯彦迟疑不决,正踌躇时,陆升已重新收妥两颗人头,一面同侯彦说清楚计策。
他贸然前往平城郡借兵自然不妥,故而以人头为证据,借侯彦引荐,务求此计可行。
侯彦愈发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却见陆升堪堪打开大门,随即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侯彦终于落下泪来,一面哭一面扑上前去,唤道:“陆大哥!陆大哥?”
他拥住陆升烧得火烫的身躯,将额头压在那青年肩头,抽抽噎噎,愈发看清自己弱得不堪一击,惶然无助间,终于低声道:“爹爹……”
院门外突兀响起一声幽幽叹息,柔声道:“四郎,如今你可知错了?”
第86章 汴水流(十)
夜色深沉的院外突然间灯火通明,火把林立,腾跃火光映入房中,侯彦半跪在门口,怀中搂紧了陆升,抬头往灯火处望去,哽咽道:“我……我……”
黑甲士兵个个全副武装,严阵以待,众军包围下,虞姬衣着绛红华服,立在侯彦眼前,徐徐弯下腰,伸出洁白优美的手掌,柔声道:“四郎,生灵涂炭、苍生流离,你身为一城总兵之子,于心何忍?”
侯彦只一味流泪摇头,恨声道:“他人死活,与我何干!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嫁给我父亲做个继室,便无端端非要迫我送死,凭什么!”
虞姬手掌空悬,停了一停,方才失望收回去,仍是笑容温婉,耐心十足柔声道:“四郎,四郎,你想得岔了,为娘固然非你亲娘,却断不至迫你送死。只不过指望你略尽几分心力罢了,你若是不肯,这天上地下,自然无人能迫你半分。四郎啊,城外狄夷肆虐,要杀戮百姓、血流成河,你未及弱冠、又不曾任一官半职,不管也就罢了。然而如今益州城危在旦夕,你爹爹、兄长陷于城中,被歹人所困,你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她垂下一双美眸,注视着侯彦紧紧抓住陆升衣袖的手指,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续道:“四郎,陆功曹为救你,伤重难治,你如今力所能及的,无非是在这荒山野村里,守到他断气罢了。”
侯彦猛然睁大双眼,咬着牙怒瞪虞姬,然而他心中茫然,全无半点决断,只觉又是迷蒙、又是痛彻心扉,过了十几息功夫,方才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虞姬听见他语调动摇,也不过笑容更柔和明艳些许,她提着裙摆逶迤靠近,低头在侯彦耳边絮絮低语。
良久,侯彦一双眼缓缓闭上,只剩一双手攥紧陆升的衣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发白颤抖起来,他涩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升猛然醒转,只觉全身大汗淋漓,四肢无力,他强撑起身躯,心中犹记挂借兵之事,竭力挪动着沉重双腿,就要下床。
对面传来一声沉重声响,陆升闻声望去,简陋室内,一个玄金两色盔甲的大汉坐在用几根木头拼凑成的简易木凳上,手中一柄沉重狼牙棒适才头朝下在地上重重一顿,将原本夯实的泥地砸出了些许裂纹。
那大汉昂藏伟岸,静默安坐在摇摇欲坠的木凳上,身披皂黑披风,头戴金盔,遮掩了面目,唯有双眼处隐约有青白微光如呼吸般起伏。
陆升抬手便摸到了一直放在身边的悬壶,警惕的心中方才安定下来,沉声问道:“阁下是无头卫?”
那大汉不曾开口,反倒是门外脚步声响,走进来一个头戴青幞、身着褐衫的中年郎中,见陆升半坐起来,讶然笑道:“大人醒了?大人重伤不曾痊愈便劳作过甚,险些伤了根本,不想一日便醒转了。大人虽然体质优良远胜常人,却还需卧床静养,若掉以轻心,只恐往后于行动有碍。”
陆升只觉后背伤口仿佛有炭火烧灼,忍不住低喘一声忍耐疼痛,打量四周,察觉他仍在村中破屋中,便低声道:“敢问这位先生,侯彦……”
那郎中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笑道:“侯小公子有事先行一步去了,只留下这封书信。”
陆升接信匆匆看过,侯彦在信中却是语焉不详,只道这无头卫与郎中皆是侯总兵麾下,如今受托照顾陆升,侯彦自己则依照陆升的计划,前往平城郡见郡守搬救兵去了。
只是侯彦不知道无头卫的来历,陆升却是一清二楚,他放下书信,一把抓住郎中衣襟,哑声道:“先生受累,快替我彻底医治一番,我这就要出发。”
那郎中连连道:“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大人莫要急于一时,这伤口深及筋骨,若不妥善静养,要留下隐患、悔恨终生啊!”
陆升这一动便冷汗涔涔,面无血色,他便沉下脸,推出半寸悬壶横在那郎中颈侧,怒道:“住口,叫你治就治,若再废唇舌,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郎中被剑锋一吓,骇得脸色青白,只得战战兢兢道:“草民……草民倒曾习过家传的针灸之术,能暂时镇住伤势不至恶化,只是大人还是尽快静养为好……”
陆升也不听他多说,只道:“尽快为我施针。”
那郎中忙去取了行囊,打开药盒,取出成排的银针来,又在床边生起火盆,将牛毛般纤细的银针俱在火舌上细细灼烧,方才道:“大人请宽衣。”
陆升便依言而行,脱了上衣,俯卧床铺,任凭银针刺穿后背穴位,一时间又痛又酸,又麻又痒,他只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
一时晃神,身后人却没了动静。
陆升耐心候着,过了十余息功夫,依然全无动静,他心知不妙,忙抓住悬壶,才要起身时,扎在后背的银针又被人捻了捻,轻轻抽了出去。随即一针接一针抽了出去,他亦随之察觉后背伤口的火辣钝痛消散,周身都随之松快起来。
陆升松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枕头上,青白两色的粗布并不十分细软,好在整洁崭新,透着新织葛布的清新香气,陆升察觉银针撤去后,气力也随之回复几分,不觉折服这郎中的神妙技艺。只是那郎中一言不发,只沉默施针,许是十分专注,陆升也不敢打搅,索性闭目养神,好多积聚些精力,应付接下来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