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问道:“虫……母?什么鬼?”
谢瑢道:“你可知修罗虫的来历?”
陆升道:“修罗虫是……净业宗的圣物,若是寄生人体,能生出鬼神难敌之力,更能修补伤势,只是其喜好杀戮死气,故而被寄生者迟早狂性大发,失去本心。”
谢瑢笑道:“现学现卖,倒也聪明。”
陆升横他一眼,又问道:“少说废话,虫母莫非是……修罗虫的祖宗?”
谢瑢心中低叹,几日不见,这小少爷脾气渐长了,一面仍是答道:“上古时刑天不服黄帝专权,奋而反之,被黄帝斩其首级,葬于常羊山……”
陆升道:“老生常谈,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后刑天仍不伏诛,以双乳为眼,舞、舞干戚……”
他只觉谢瑢一双眼正盘桓他衣襟上下,好似要将他在马背上剥个精光一般,不觉间竟面红耳赤,不自在动了动,嗓音却也随之低了下去。
谢瑢面色却仍是云淡风轻,只拿视线细细盘剥他,一面摊开手掌,一枚银色小球悬浮其上,莹莹光辉层层满溢,连熊熊烈焰也被压制得黯淡了些许,口中却云淡风轻,同陆升细细分说起了缘由。
传闻刑天首级葬于常羊山数万年,其怨恨与战意孕育出了一样天地间至阴至恶之物,便是修罗虫的虫母,金头银身,形如无鳞巨蟒,身长百丈。此物自诞生之日起,便为毁天灭地而生,更产下修罗虫子无数,壮大族群,寄生万物,使得常羊山方圆万里化为死地。
幸而虫群肆虐不久,扶桑树上三足金乌暴动,九日齐出,给民间带来浩大旱灾,反倒阴差阳错间,将修罗虫群活活晒死了。那虫母也元气大伤,至今未曾复原。如今寄生在郭骞身上,却好似寻到了上好炉鼎,故而一点一滴逼迫郭骞杀人如麻,以此汲取死气血肉。
陆升闻言倒抽口气,却见那银色小球好似活物一般挣扎起来,谢瑢凝神同它对抗,银色符纹层层包围在球体外围,随后一条银线冲出球体,朝着郭骞头顶冲去。
不料郭骞却提剑横挥,生生将那银线斩断,顿时点点银光消散无踪,他转过身怒吼道:“原来是你?偷袭的卑鄙小人,可敢同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银线断时,谢瑢身形微晃,脸色也白了几分,眉头微微一蹙,突然冷笑起来,轻声道:“自不量力。”旋即身形陡然飞离马背,手中乍然浮现一道银光灿然的长鞭,随手一甩,就好似巨蟒出洞,朝着郭骞当头劈下。
陆升只来得及抓住谢瑢一点衣角,随即自手指间滑落了出去,他急忙唤道:“阿瑢,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郭骞手中的火剑好似火龙吐息,谢瑢手里的银鞭则如冰龙横天,一红一白,一热一冷,狠狠对撞,映照得天际尽是红霞银光,气浪如狂风呼啸,又撞倒了大批立柱,折断声不绝于耳。
陆升伏在马背上抵抗狂风,待气浪吹尽,再抬起头来时,却见那宛若秋水潋滟的银龙已经将火龙节节缠绕束缚,张开大口,一口将龙头吞了进去。
郭骞的火剑同半边身子的火焰尽数熄灭,被长鞭紧紧捆缚,无论如何用力也挣脱不开,谢瑢只一扯长鞭,他便跌跌撞撞,颓然跪在地上,枯焦长发凌乱披散,发丝间露出一双愤怒如野兽的双眼来,喘息声也恍若猛兽咆哮,一时恶狠狠瞪着谢瑢,一时却又望向了陆升,低声喃喃,也不知在念什么。
陆升听不清楚,一踢马腹走上前来,谢瑢却道:“止步。”
陆升下意识便言听计从,又听谢瑢嗓音清冷,却是在对郭骞说话:“郭骞,你可知错?”
郭骞狂吼道:“秦王夺权,陈吴故而揭竿;汉皇式微,王莽是以篡权。当今天下,杂胡占中原,士族乱朝纲,我郭骞借机而起,何错之有?陆升,你亲口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陆升心中一震,他随口一句鼓励,竟被郭骞刻骨铭记,时至今日,酿成心魔、终成大祸。
谢瑢冷笑起来,再度猛扯长鞭,将郭骞扯得翻倒地上。不知隐于何处的银色小球再度浮现,自郭骞当胸穿过,透背而出,只拽出一条肥白蠕虫的虚影,那虚影挣扎不休,却仍旧被拽得脱体而出,随即被猛吸入银球之中,无影无踪。
郭骞骤然哑了声线,两眼茫然,看不清焦距,四周景物也一片模糊,就连那安坐高头大马上,正担忧望着他的青年身形也模糊起来。
第74章 侠客行(十三)
郭骞十岁时,父亲殉国,军中派军士送来一匹粗棉布并两吊铜钱权作抚恤。
郭骞的娘亲带着一子一女艰难度日,日夜期盼夫婿服完军役后回转照料生活,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这等晴天霹雳,一时间心情分外激荡,抓着那军士哭闹不休。
那军士先前还好言相劝,末了终究不耐,推开郭氏冷笑道:“军户生来如此,你若是不甘心,当初何必嫁给郭碌?”
郭骞自那日始,便将“军户生来如此”六字,牢牢记在心中。
他不能进学,家中贫寒,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十六岁从军,却做的是杂役,受尽士族子弟驱驰,是军户生来如此;他辗转被选为辽西军,派往西域都护府,成绩斐然,却只得做个寻常下士,反倒是那无不学无术的刺史内侄做了百夫长,是军户生来如此;待来日,他若是身亡殉国,为家眷换来一匹布两吊钱,也是军户生来如此。
然而他却在辽西营遇到了陆升,听那俊逸飞扬的昔日羽林郎笑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似一道惊雷划破他浑浑噩噩的天空,投下夺目霞光,原来他区区一个军户子弟,也能有一番大作为。
是以他屡建奇功、军功却被王猛尽数夺去时,原本认定的生来如此,便化作了无穷不甘。
陆升赏罚分明,不问出身,对众军一视同仁,郭骞短短二十年生涯中,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等心怀开阔的奇男子,竟令得静如死水的心境起伏变化,生出逾越而狂妄的非分之想来。
他既是军户,以护国为天命,如何能安心于只做个马前卒,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换来的不过是马革裹尸、一匹布两吊钱?
他生为军户,自幼武勇过人,又处在英雄豪杰辈出的乱世,自然要大展拳脚,又得了那僧人与体内诡奇之物相助,功力突飞猛进,歼敌杀寇、易如反掌,就连鸿图霸业,帝王将相,也是可以肖想肖想的。
是以他篡夺军权后,并未造反,而是奉了赵忠将军的旧命,攻占慕兰堡、截断漱玉城退路,立下威赫战功,只待来日麾下部属壮大,而后封王拜侯、甚或是自立为王,都在他一念之间。
功亏一篑不甘心,出师未捷同样不甘心,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念入魔,一念成佛。
陆升下马靠近,蹲下身来,仔细倾听郭骞喃喃细语,理清了来龙去脉后,抬手欲搀扶郭骞起身,低声道:“郭骞,我此行奉赵将军之命,名为招抚,实则是为取你性命而来。”
郭骞身形一晃,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静止了仿佛亘古恒长的时候,唯有束缚他的绳索银光隐动,仿佛一条银蛇游走全身。
待银光渐渐散去,郭骞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麻木得近乎呆滞的面容挂着灿烂笑容,用一种近乎纯真无邪的表情看着陆升,呆愣愣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陆升不禁愣住,郭骞在绳下拼命挣扎,慌张道:“为、为何绑着我?”一时又慌乱道:“我……不、草民、草民疼得慌,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陆升一颗心愈沉愈低,见郭骞驯服跪在地上,瞪着一双眼仓惶四顾,茫然神色犹如孩童般无知纯粹。
他抓住郭骞的肩头,却换来一声痛楚抽气,只得急忙松开,又追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是谁?”
郭骞张着嘴,缓缓眨了几次眼睛,这才回道:“草民姓郭,是个将军……不不,是个、是个大侠!十步杀一人,流血千里、威名赫赫的大侠!”
说罢嘿嘿憨笑,颇为赧然地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沉思,一时又偷偷打量陆升,再扫一眼几步开外的谢瑢,暗暗想道:“眼前这人长得当真好看,远处那人虽然更好看些,却瞧着有些吓人了。倒是面前这人,我瞧着他就心中安宁,好生舒服。”
陆升却被他一番言论骇得发呆,忍了又忍,仍是回头求助般看向谢瑢。
谢瑢待得长鞭上的银光通通收敛得一丝不剩,这才略振手腕,那长鞭便突然化为狭长白光,自郭骞身上松开,绕着陆升转了两圈,这才摇头摆尾窜走,没入谢瑢的衣袖纹路之内。
郭骞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陆升也站起身来,身形略略歪斜时,郭骞急忙上前搀扶,身旁却突然刮起一阵冷风,撞得郭骞后退几步,跌坐地上。
谢瑢已单手牵住陆升手臂,冷眼看着他,郭骞被那冰冷目光一刺,不禁缩了缩脖子,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却又转念一想,暗道:“我乃堂堂的郭大侠,不可胆怯!”随即梗着脖子瞪住了谢瑢。
谢瑢眉头微蹙,陆升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阿瑢,究竟出了什么事?郭骞这是……?”
谢瑢道:“虫母寄生已久,侵蚀神魂,能留一条性命就是福泽深厚。前尘忘尽,于郭骞而言,反倒是上天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