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道:“我不懂柔然语,正要请教郭大人。”
郭骞道:“他们口口声声,骂的是两脚羊。”
三字甫一出口,陆升三人固然倒抽一口气,周围军士更是发出低沉隐忍怒火的喘息声,恨得两眼发红,或是默不作声抽出羽箭搭在弓弦上、或是抽出佩刀长枪,刀刃相向、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就要将那群幼只四五岁、长亦不过十三四岁的蛮夷之后剁为肉泥。
五胡乱华、中原雕沦,烽火千里、虎狼争鼎,以至万里饿殍、民不聊生。蛮夷不事耕种,闯入中原后大肆掠夺杀人,更有甚者,俘虏中原之人成群豢养,一面行军、一面驱赶,若是粮草耗尽,就杀人而食,故而蛮夷当中,戏称中原人为“两脚羊”。
这“两脚羊”三字,正是中原人心中至深至沉的屈辱与伤痕,纵然是出自童言无忌的少儿之口,也叫当场的众位军士悲愤郁结、难以名状。
就连姬冲也红了眼圈,虽然仍是紧跟陆升挡在门前,却忍不住回头怒骂道:“一群畜生!”
那领头模样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冲了出来,陆升见姬冲作势拔剑,情急之下跨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尚未开口阻止,只觉左手掌缘突然钻心剧痛,竟被那黑瘦少年狠命咬住了。他咬得又狠又深,一双暗绿色眼瞳狠戾瞪着陆升,喉咙中更传出呼噜噜一阵低吼。
陆升固然疼得厉害,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这般神态举止,倒有九成九如同荒原上走投无路的孤狼,却半分也……不像个人。
郭骞在那少年咬上来时便一个箭步靠近,才一扬起手,陆升却又喝道:“住手!”他只命百里霄协助将那少年手足制住,这才用右手捏着那少年下颚,摸准了穴位轻轻一捏,那少年顿时觉得牙关酸软,再使不出半点咬劲来。
那少年不知他使了什么阴招,难免又惊又怒,却仍然不知惧怕,眼见得陆升撤开手,又扭头狠狠咬下去,陆升及时避开了,却听见他牙齿相叩,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磕碰声,也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陆升这才收回手查看,却见掌缘上下各一圈半圆牙印,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来。
郭骞一把握进他的手,声音竟分外阴沉,“陆司马?快来人,上药!”
身后便有一名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要为陆升止血上药包扎。
陆升拗不过,只得道:“不过皮外伤……”
郭骞却突然抬头,一双眼眸分外黝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越过陆升身边,一把抓住那少年细瘦如鸭脖的颈项,猛然自百里霄手中扯拽了出来,幸好百里霄松手得快,否则只怕要将那少年颈项直接扯断。
剩余的少年幼童又惊又怒,一面叫喊一面纷纷冲了上来,却被郭骞的部下或捉或提,轻松制住了,虽然陌生的柔然语此起彼伏,却无人再敢重复方才那个词了,唯有凄厉尖叫同哭喊声充斥在院中,悲凉嘈杂,乱成一团。
陆升却愣在原地,望着郭骞嘴角噙着冷笑,轻易将那少年提在半空,五指缓缓收拢,犹如愈收愈紧的绳套缠绕在那少年脖子上。
那少年先前还手足并用挣扎,好似悬在半空的烤鹅,满口鲜血淋漓、既有咬破陆升手掌染上的血,也有一口咬空,震裂牙龈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滴落。随着呼吸不畅,太阳穴鼓起,脸色愈发青灰,既狰狞又凄惨。
郭骞却铁了心要折磨他,拖得十分漫长,那少年渐渐只能举起两只手,徒劳无力地拍打郭骞铁铸般的手臂。
陆升心知众将怒火正盛,便任由郭骞折磨这少年,只是眼见得其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劝道:“郭骞,小惩大诫,莫要当真取他性命。”
四周人人正在怒火当口上,便更对陆升阻止的举动生出不满,只不过郭骞对他礼遇有加,无人敢出言不逊,只敢在心中忿忿。
就连百里霄也上前一步,低声道:“陆大哥,这等贱种,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费唇舌。”
姬冲在一旁亦是恨恨道:“杂胡蛮夷,皆如禽兽,死不足惜!”
郭骞却不应声,唯独一双眼愈发幽深黑沉,嘴角反倒微勾起来,好似在愉悦欣赏舞伎歌姬的表演,那少年两眼翻白,口中血沫汩汩涌出,性命危在旦夕。
陆升握住剑鞘,反手敲在郭骞手臂几处穴位上,他用的巧劲,敲得又狠又准,郭骞手臂一酸,不觉松开手指,那少年破布一般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见郭骞露出几分茫然神色,沉声道:“郭骞……”
那魁梧男子却转过头,望着陆升发出意义难明的怒吼,反手抽了把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伴随凌厉破空声,朝陆升当头斩劈而下。
第71章 侠客行(十)
这一击变生肘腋,陆升见机却也极快,横过剑鞘格挡,那一击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撞来,陆升两手抓紧剑鞘,仍是被撞得连连后退十余步,后背撞在残破院墙上,几块碎砖随之掉落下来。
陆升只觉两手自指尖到手臂钝痛发麻,险些使不出力气,郭骞却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再度猛劈而下。陆升堪堪力尽,竟躲闪不开,才升起半分要丧命于此的念头,只觉凛冽风声自耳畔重重擦过。
震耳倒塌声中,烟尘四起,郭骞一刀劈得石墙倒塌,就连夯实过的泥地上也随之裂开一道深长开阔的裂痕。这等怪力,绝非常人,而是……鬼神之力。
那腰刀也禁不住怪力巨震,断为数截,郭骞更是右手衣袖尽碎,露出整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来。
四周的兵士不曾得到命令,不敢擅动,人人各自手持武器,一队人困住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一队人拦住了企图营救陆升的百里霄与姬冲,其余人只是包围在二人四周,迟疑不前。
陆升回过神时,才见到郭骞阴沉的脸近在咫尺,喘息声粗重刺耳,一双眼黝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要将他拖拽入深渊之中。
那一劈擦肩而过,陆升只不过被余波稍稍震到左肩,并未受到分毫伤害,陆升再度死里逃生,然而面前是郭骞,身后是石墙,竟被堵得走投无路。
郭骞神色狰狞,一时好似惶恐不安,一时有好似愤怒至极,抬起鲜血淋漓的颤抖手指,握住了陆升手臂,嘶哑唤道:“陆……陆……”
陆升心有不忍,应道:“我在。”
郭骞道:“我究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再遽变,松开手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名亲兵,那亲兵忙抬手搀扶,慌张道:“郭——”
郭骞一把抓住那亲兵手臂,狂吼声中,竟硬生生将他手臂扯了下来。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亲兵惨呼一声昏死过去,又被郭骞高举过头,朝着院墙狠狠砸下去。顿时七窍流血,血肉同碎砖混杂一道,轰然倒塌。
四周人人自危,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得心目中的武神骤然发狂,宛若天塌地陷一般,难免令得众人心中混乱仓惶,做不出决断。
郭骞却怒吼道:“闪开!”
陆升也醒悟过来,拔出悬壶喝道:“莫要惊扰郭大人,通通退下!”
就有些下级士官朝着庭院外纷纷撤退开,慌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蛮夷之后,最年幼的小童被撞得摔倒在地,惊慌得大哭出声。百里霄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腋下,另只手拽住正大喊陆大哥的姬冲,也跟随人潮退出了百尺之外。
这边厢乱成一团,却又有一人一骑自城墙边风驰电掣冲了来,远远就扬声喊道:“报——柔然大军来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呼,幕僚与副将面面相觑,郭骞出身贫寒,杀了王猛篡夺左前锋军队,提拔的心腹幕僚泰半都是同样的贫寒出身,平日里以郭骞马首是瞻,尚算井井有条,如今郭骞出事,众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郭骞却突然狂笑起来,他神色阴寒,露出森白牙齿,狰狞猛兽般笑道:“来得好!点兵歼敌!”
话音才落,他足下一蹬,炮弹般轰然弹了出去,以双足之力,竟跑得比骏马还快,眨眼便化作一个小点。
众将士领命,心头多少松口气,各自散去召集部署应敌,陆升却收了剑,搬开墙砖救人。
那亲兵不幸,已然气绝身亡,野狼般的少年却仍旧一息尚存,陆升忙将他自瓦砾堆中挖出来,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姬冲望见了,露出厌恶之色,大步走过来,皱眉道:“陆大哥,为何浪费伤药在这等贱种身上。”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几声尖锐叫声,剩余的少年各自捡了木棍砖块,作势冲过来要救人。
百里霄也追上来,手提长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斩无赦!”
他声若振雷,果真吓得一群少年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只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望向陆升怀中的少年。
陆升又取出腰间的皮制水囊,小心喂那少年喝了几口,那少年尝到清水,顿时贪婪得连喝了数口,倏地睁开眼睛,不过有些许恍惚,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尖锐盯住了陆升。
他似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敌人所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颤抖,唔唔哼了几声,终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待要救人的少年见他醒来,人人欢呼,叫道:“索雷!索雷!”更有人痛哭失声,却也知晓陆升一片善意,纷纷扔了手里的武器,只是怯生生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