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他又奉长嫂周氏之命,往各家府上送去四喜元宵。这四喜元宵又是周氏拿手一绝,浓香扑鼻的黑芝麻馅,混以磨碎的干果,甜而不腻;清澈晶莹的樱桃水果馅,酸甜爽口;酥脆的苏子胡麻馅,咸香微麻;清香回甘的龙井茶糖馅,是以上好的明前龙井萃取精华,混入面粉、糖饴调制而成。周氏年年都要做上许多,送亲朋好友,都是赞不绝口。
今年多了几家,谢瑢府上自然也在其中。陆升原本心怀不满,待周氏叫他送元宵时,便难免磨磨蹭蹭,周氏却误会了,沉下脸来道:“那谢家公子虽然背负凶星孽子之名,却不曾做过坏事,你同他相识一场,君子之交,至诚至性,如何能被流言左右?”
陆升叹道:“嫂嫂冤枉我了,我虽然也往兴善寺拜佛,那老和尚说谁不好,又与我何干?”
周氏道:“既然如此,给谢公子送个元宵,如何就推三阻四,莫非吵架了不成?”
陆升如何敢说“那厮对我做尽坏事”,只得忍气吞声,提着食盒去谢府。
这一去,谢瑢反倒同他推心置腹,说了个明白。
谢瑢道:“我一生之中,未同旁人结交过,难免患得患失。陆升,你前有青梅竹马、同袍战友,可与子同袍,后有娇妻美妾、子嗣亲眷,能举案齐眉。我同你相识又晚,无名无分,只怕届时你顾及不得,将我抛诸脑后,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要你心中只有我一个。”
陆升听他坦诚心迹,先前郁结早就烟消云散,大笑道:“这哪里是下策,分明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愚不可及。谢瑢,世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你也是生死以沫,经历患难,情谊深厚,哪里舍得将你抛诸脑后?”
谢瑢但笑不语,陆升却当真释然,就连离了谢府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陆升这愉悦心情一直延续至元宵之后,奉诏入宫。
圣上原本拟将谢瑢也招入宫中,询问清楚,却因其凶星孽子之名而作罢,只命其在台城之外的驿站候命。陆升却跟在卫苏身后,往圣上所在的台城中央殿前去觐见。
为此陆远忧心忡忡,百般担忧,直叫陆升反复安慰,又道:“我不过去禀报些小事罢了,历朝历代、有幸面圣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哪里就需要惧怕得如闯龙潭虎穴?”
陆远叹道:“今时不同往日,抱阳,我且问你,十年之内,我朝换过了多少皇帝?”
兄弟二人私下里说话,便少了些顾忌,陆升细细一想,迟疑道:“三、三个了……”
陆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天子,换得比寻常府衙的小官吏更勤,这等风云变换,但凡沾染一点,以你小小的司民功曹,只怕十死九生。”
陆升嘿然无语,只是他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纵使兄长愁得一夜白头,陆升也别无他法,仍是随着卫苏入台城。
天子年幼,且秉性憨直,幸而有皇后伴随在侧,细细问过陆升前因后果。陆升头也不敢抬,立在殿中,巨细靡遗禀报上去。
待得说到楚豫王溘然长逝,才算告一段落。
那小皇帝拉着皇后的手,扭头道:“竟有这等奇事,那什么宝箱嫁衣,当真有夺人福祉的神效不成?皇后,不如叫圆觉禅师、日光禅师、清风真人也试一试。”
陆升正自愕然,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一个中年道士,俱都从侧殿中走了出来,老的是兴善寺现任住持圆觉,少的正是日光,二人各自披着缀满珠宝的奢华红袈裟。那中年道士倒是只穿着青色道袍,简朴飘逸,颇有道骨仙风的气度。陆升虽然不曾见过,但清风真人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这正是无尘观的观主。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同谢瑢早就商议过,将楚豫王府中事编得无懈可击,却将龙龟、虞姬等事隐瞒了过去。彼时王府中众人具备虞姬蛊惑,倒不担心其泄露龙龟之事,却万万不曾想到皇帝竟请来佛、道两家的高人旁听,若是被发现他有所隐瞒,一个欺君之罪下来,只怕要连累师父兄嫂。
第47章 竹马来(七)
陆升心头掀起狂澜,面上却仍在强自镇定,好在他初次面圣,旁人只道他心生畏惧,故而些许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也是寻常事,竟无人起疑。
天子笑道:“陆升,莫要顾虑,上师询问,你尽力回答便是。”
陆升两手抱拳,垂目应道:“遵旨,末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随即圆觉住持两手合十,沉声询问道:“敢问施主,夜半招魂时,东北、西南方位可有异象?”
陆升道:“我在房中,未曾留意……”
清风真人问道:“敢问施主,房中燃的是什么香?”
陆升汗颜,仍是答道:“不、不曾留意。”
这两位上师便有些面面相觑,清风尚不死心,又接连问了几句,陆升却连他问什么也听不懂,难免有些忐忑,将头垂得更低了。
卫苏起身,立在陆升身旁,合拳奏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微臣这弟子不过修习了些拳脚功夫,对玄士方术,原是一窍不通,纵然从头看到尾,也难明了其中意义。还望诸位上师体谅。”
天子嘻嘻笑道:“一问三不知,谢瑢为何就相中你了?”
陆升暗道,非但相中了,还喜欢得不得了。面上却露出诚恐诚惶的神色,嗫嚅道:“不过是……巧合……”
皇后抬高打开成半圆型的黑漆桧木扇,掩唇笑道:“谢瑢其人,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却独独将陆功曹引为知己,陆功曹必有其过人之处。”
陆升忙应道:“末将因缘际会,曾受过谢瑢公子恩惠……谢瑢公子他面冷心热,实则是个君子。”
皇后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罢了,你也不必为谢瑢粉饰,那位公子冷若冰霜、生人难近的大名如雷贯耳,靠友人几句美言可洗刷不了。”
天子扭过头,好奇问道:“皇后认识谢瑢?认真算来……他是我表哥,这位表哥为人如何?”
皇后道:“沈腰潘鬓,风华绝代,世间美男子无人能出其右。然则性情狷介凉薄,言辞犀利辛辣,半点不留情面,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陛下有所不知,若非谢瑢身负罗睺孽子的凶名,臣妾当年不择手段也要嫁给他。”
陆升心中骤然缩紧,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竟当着天子群臣之面,公然对旁的男子表达爱慕之心,纵使大晋风气开明,如这般也未免……惊世骇俗了。他胆战心惊,唯恐迎来雷霆之怒。
然而天子却反倒满脸堆笑,两手同皇后交握,柔声道:“幸好皇后还是嫁给朕了。”
这二人柔情缱绻,将众人晾在一旁,卫苏早已习以为常,陆升却颇不是滋味。
好在皇后很快转了话头,命陆升退下。
陆升如蒙大赦,退出殿外,又按卫苏叮嘱,前往宣明殿中等候,正随内侍行路时,身旁跟上了一人,袈裟随着迈步沙沙作响,低声道:“陆功曹留步。”
陆升虽然不想理睬,然而宫城之中不敢放肆,只得停在廊道中,应道:“上师有何指教?”
日光肃容道:“功曹气色比前几日有所好转,想来隐患已除了。”
陆升入宫不能佩剑,反倒叫日光误会了,他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劳上师关心,陆某如今好得很。”
日光虽然笑得爽朗豁达,眼神却若有所思,上下打量,陆升难免又忆起前几日那场糊涂事来,脸色也沉了下来,却又听日光问道:“小僧实则另有一事请教。”
陆升生硬应道:“上师客气了,上师请讲。”
日光往一旁打量,引路的内侍十分乖觉,便退到数尺开外等候,日光方才低声问道:“敢问陆功曹,协同谢瑢公子招魂之后,可曾见过蛇、龟、雀、虎当中,任何一个幻象?”
陆升冷道:“陆某素来只会看错人,却不会看错物。”
日光嘴角微勾,垂目看他,陆升毫不示弱,恶狠狠瞪了回去。
二人对视时,远处又有宫女内侍,引着一位女子走来,他二人只得暂且退避路边,那女子却停了下来,盈盈笑道:“陆功曹,想不到竟在宫中重逢。莫非功曹也是奉召面圣而来?”
陆升迟疑片刻,方才回忆起来,忙拱手行礼道:“正是,陆某参见郡主。郡主……清减了。”
这女子正是司马倩,不过月余时间,这意气飞扬的王府贵女,好似变了个人,神态清冷,一身缟素,原本的鹅蛋脸如今也瘦得下颌尖尖,宽大长裙罩在纤瘦身躯上,空空荡荡,若非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怕同游魂也相差无几。
她轻轻一笑,目中隐含厉色,拂了拂长袖,方才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无须功曹记挂。”
日光却将视线落在她楚楚动人的素白衣衫上,问道:“这位郡主,莫非是在守孝?”
非但守孝,而且有重孝在身,贸然入宫,委实于理不合。
司马倩却坦然笑道:“我可是为民除害来了。”
她扫一眼陆升,漫不经心道:“若无旁的事,陆功曹请退下吧。”
陆升只得应是,司马倩看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而对日光道:“正要请上师助一臂之力。”
日光本欲再同陆升多说几句,如今也只得随司马倩折身往来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