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上古流传的迎神舞,因奉天地,自然也有文舞与武舞之分,澡雪虽为上古妖兽,终究是个呆子,无心闯祸、且修为有限,是以以文舞退水。
相比之下,李婴心思深沉,竟请动了密宗明王临身,军荼利又同巫咸属性颇为相合,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催生出这通天惯地的怪物来,便迫得谢瑢动用了武舞。
陆升才想清前因后果,头顶异变又起,只见八条银色火蛇往周围咆哮冲去,将绿幽幽的藤蔓大地硬生生烧出了八条漆黑裂痕。与此同时,李婴数条手臂同时发力,接连将无数武器朝谢瑢雨点般扔去,虽然泰半被银焰烧毁、被吞冥剑斩断、挑飞,却也有一柄金刚杵扛住了火焰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谢瑢侧腹。
陆升失声道:“阿瑢!”
他瞪着谢瑢的白衫渐渐渗出刺目鲜血,如朱砂落进水池般晕染扩散,一时间气血直冲头顶,只恨自己鞭长莫及。左右他有那神秘金纹护体,便撕了两片衣摆缠在手上,一把抓住横桓在头顶、长满倒刺的绿藤,往半空谢瑢所在处艰难攀爬过去。
谢瑢却既不做声,亦不动摇,脸上不曾动容丝毫,仍是循着迎神舞节奏,旋身踏步、击剑而舞,银色火焰愈发明亮夺目,熊熊燃烧,映得苍穹一片雪白,仿佛连青空也化作了冰雪。与之相对,那藤蔓便被烧得愈发萎靡,再不复先前吞噬万物的恐怖气势。
李婴察觉到威胁,忙将侵蚀四周的藤条收了回来,集中攻打谢瑢,一时间或刺或砍、或砸或抽,百般攻击轮番而上,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谢瑢要以迎神舞通神,有时便只能任凭绿藤穿透火焰,在他周身各处留下伤痕。不过数息功夫,白衣上便已血迹斑斑。
陆升隔着藤条的天罗地网望得清楚,愈发心沉到谷底,他手下一滑,细刺穿透棉布,扎入掌心,火辣辣疼痛反倒令他冷静下来。随着谢瑢脚步移动,处处被点燃银色大火,陆升帮不上忙,只能连攀带爬,抓着往天空孳生的藤条,一寸一寸向谢瑢靠近。
银色火海之间,绿藤如瀑。一处火灭,一处又起;一处燃烧,一处扑熄,彼此间拉锯一般来来回回,势均力敌,一时间僵持不下。
藤条起伏太过剧烈,犹如在怒涛中间前行,陆升行进得艰难无比,不过半刻,便两手鲜血淋漓,气喘吁吁起来。
他望着前路茫茫,绿藤遮蔽视线,已看不见谢瑢的身影,只能靠银焰飞溅判断其所在,他咬了咬后槽牙,又一把抓住了藤条。
那藤条原本扭曲如蛇,却在被陆升抓住之后,稍稍静止了少许,只是仍旧如不耐烦般微微摆动。陆升原本担忧他手掌被刺破,鲜血涌出会破坏护身金纹,如今看来并不妨事,他便放心下来。
正同藤条搏斗间,一点不起眼的小小火焰落在他肩头,随即嘈杂的噪音中,响起了毕方低沉的嗓音:“陆公子,前行无益。”
陆升转过头,便发现左侧头旁悬停着一只不过拇指大小的银色火鹤,许是缩小的缘故,身形凝实,好似银铸的一般,灵巧避开了往来藤条,见陆升看他,又道:“陆公子,恕在下直言,我家公子如今奉请太阴神临身,已非肉体凡胎,以凡人的脚程,是追不上的。这些藤条如野草疯长,砍之不尽,唯有我家公子如今以太阴之火彻底焚烧方能镇服,陆公子……还请顾及自身安危,莫令我家公子分神牵挂。”
毕方素来耿直,说话不懂转圜,此时就算搜尽枯肠、极尽委婉,说出来的话依然刺耳。陆升眉头微皱,却只是飞快扫过头顶蛛网般蔓延的藤条,已有些藤蔓上长出了花蕾,若是开花结果,想来也绝非善果。银火熊熊,终究是沧海一粟,扩散的速度,有些赶不上绿藤生长的速度。
他颔首道:“言之有理,斩草须除根,根系……自然长在地下。”
不等毕方再问,陆升已经松开手,自数丈高处往地面落去,或是抓住藤条,或是在纵横交错的藤上一踩,最后利落着陆,连灰尘也不曾激起一丝。
陆升落地前就看得分明,略为沉吟后,便往左行。
仿佛行走在尖刺藤条交错形成的丛林当中,不过这短短半刻时辰,先前不过指头粗细的藤条,竟茁壮得犹如一人合围粗的树干,或盘旋在地、或直冲云霄,陆升仗着金纹护体在林中穿行,渐渐将藤条走势看得愈发清楚——千丝万缕,总有源头,他最终落在一根粗得仿佛官道的藤条上。
这一次李婴终于有所察觉,冷喝道:“大的奸诈,小的也不老实,小小蝼蚁,饶你不得!”
他抬手放出缠绕手腕的赤红藤条,仿佛几条毒蛇往地面窜去,谢瑢却一挥剑,长长银色火舌喷薄而出,将几条红藤悉数烧了干净。如此一来,他原本防守的右侧便露出破绽,在一侧虎视眈眈的绿藤上突然裂开一张长满利齿的嘴,穿过银焰空隙,一口咬在谢瑢右上臂。
顿时鲜血激射,那绿藤收缩回去,径直撕下一块血肉,咀嚼几口吞了下去,顿时如同食了什么大补药丸,藤条愈发粗大几分,绿色浓艳,更冒出了几颗指头大的花蕾来。
谢瑢却仍是连脸色也未曾变化分毫,收剑回斩,将那截长了花蕾的藤条斩断烧毁。
那狰狞怒目的四面金刚哼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人就是你的弱点。”
他八条手臂接连甩动,接连结出十余个复杂的密宗手印,喝道:“唵!缚日罗军吒利,娑婆诃!”手掌中红芒闪烁,便有百余条赤红藤条雨点般激射而出,往地面冲去。
谢瑢双眸尽化银色,就连嗓音亦如钟罄般清远幽深,毫无半丝人气,冷冷淡淡、平平静静反问道:“那又——如何?”
话音才起,左手食、中二指骈指轻贴剑锋,由剑柄至剑尖毫不犹豫一划,指节伤口深可见骨,然而流出来的鲜血却如水银般莹白闪烁,渗入吞冥剑中。漆黑剑身吸足鲜血,眨眼也化作了银白。
流光溢彩、晶莹透彻,谢瑢仿佛将一段月之光华握在了手中,高扬过头,随后凌厉一斩。随即长袖猎猎破风,身姿舞鹤游龙,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清朗嗓音同时吟道:“恒守天地、清净四方。净天天清、净地地灵、净神神安、净鬼鬼殒。从吾者恒生,逆吾者无存,奉请太阴神临,奉请三阴圣火,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这三个破字如无声之处起惊雷,刹那间,一条银龙自吞冥剑中咆哮而出,眨眼通天贯地,仿佛一阵银光四射的龙卷风轰然炸裂、呼啸燃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方圆十余里、半空纠缠的藤条焚烧一空。
剩下丈余高的枝桠犹若受了重伤的巨蟒,瑟缩在地面,断枝处烧得焦黑,漫天飘着宛若黑雪的碎屑,落得陆升一头一脸。
他挥开遮挡视线的黑色碎屑,却已经看不清谢瑢的身影,唯独毕方仍旧在一旁低声叹道:“这只怕是那军荼利的主脉,是以一踏上就被他察觉……”
反倒连累了谢瑢……这话纵使耿直如毕方,却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陆升却是心中一揪,多少知晓了后果,他仍不开口,只瞪大眼仔细观察脚下,那宽阔藤蔓的绿色表皮上,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这般突兀出现在脚下,陆升猝不及防看见时心中大骇,险些惊得往后一跳。随即却强自镇定下来,仔细看去,方才辨认出来,这竟是……巫凛的脸。
先是正面,随后转成侧面,视线正望向陆升背后,陆升问道:“巫凛,莫非你泉下有灵,要告诉我这妖藤根系要害所在之处不成?”
巫凛的脸又转为正面,竟好似还露出些许笑容,徐徐合了合双眼赞成,随即又转为侧面,仍是朝远处望去。
陆升道:“李婴必定是同鬼叶有所勾结,自然也是你的仇人,巫凛,你放心,于公于私,我断不会放过那妖道,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他转过身去,顺着藤蔓长路一路狂奔。
藤蔓绿色表皮上那张女子的面容,终究渐渐淡化无踪。
风暴之后,层层焦黑藤蔓剥落,那自称军荼利明王的怒目金刚松开护住头脸的几只手,他半身焦黑,八臂只余其四,小半身躯也化作焦炭,下半身藤条也不过寥寥数根在苦苦支撑,他却狂笑起来,血红双眼瞪着谢瑢,嘶哑而厉声道:“谢瑢!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也敢与神佛为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要将你肉身磨成肉泥、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受万世烈火焚身、黑水灭顶之苦!喝!”
他大吼一声,竟抓着多余的那条手臂,硬生生扯断,扔到了地上。
枯焦藤条受了血肉滋养,又再度焕发生机,蓬勃旺盛地生长,焦黑残枝旁,生出了数不尽的细小新绿藤。
谢瑢提着银色短剑,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一般,虽然仍旧悬停空中,镇定如常,实则却是强弩之末,连动一动也艰难。
他为救陆升,不等迎神舞完整时就仓促出手,终究留下了后患,这一点缺憾只怕要成为那怪物扭转乾坤的致命关键。
只是这公子哥儿心高气傲,何曾对人示弱低头过?更何况在强敌跟前。是以仍旧高深莫测,半点看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