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竟当真是黄鹤一别、杳无音讯的水月先生。
陆升眼眶发热,使劲揉了揉,瞪大眼睛看他。
水月先生见陆升立在湖畔,满脸怔愣,不觉摇了摇头,叹道:“还是这般迟钝……罢了,过来。”他朝陆升招了招手。
陆升又惊又喜,一面迈步走上通往湖心亭的窄桥,一面颤声道:“先生……先生离开陈留郡,原来躲在这里?当真是巧遇!”
不料尚未跨上窄桥,就被人拽住腰带,猛力往后拽。
他一时不查,踉跄后仰,却正好靠在身后人怀中,仰头看时,谢瑢那形状姣好、白玉般的下颌便落入眼中。
陆升皱眉道:“阿瑢,放开。”
谢瑢却冷笑道:“看见谁不好,你竟偏生见到水月了。”
陆升听得刺耳,又唯恐水月生疑,急忙跨前一步自他怀里挣开,低声道:“先生面前,不可放肆!”
水月已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停在湖心亭边缘台阶旁,仍是不疾不徐问道:“抱阳,这是你什么人?”
陆升张了张口,竟心虚了起来,讪讪道:“是……是友、友人。”
水月却只含笑打量他,一双眼仿佛洞若观火,愈发令陆升心惊胆战,再度挣脱谢瑢的手,要往桥上走去。
不料谢瑢却在他身后冷冰冰开口道:“陆抱阳,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这就当场奸了你。”
陆升委实不曾想到,谢瑢厚颜无耻起来,非常人所及,竟当着水月先生说这等下流言辞,一时间又怒又羞,不敢抬头看水月,却也当真不敢再向前迈半步,更是窘迫得满面通红,险些气得哭出来,他紧扣手指,咬牙道:“谢瑢,你——”
谢瑢却不紧不慢又道:“原来你心中最畏惧的事物,是水月先生。”
他一字一句,尾音冷酷,却好似带了些火气,陆升才要不假思索回一句“废话”,眼前却突然一花,景象扭曲变形,湖泊、窄桥、湖心亭,连同亭中含笑卓立、仙姿翩然的水月先生一道消失了踪迹。
原地便只留下了一个长宽各十余丈的巨型蜘蛛网,蛛丝粗逾成年男子手臂,晶莹剔透如水晶雕琢一般,蛛丝交错处点点光华闪动,华美璀璨,叫人目眩神迷——
陆升只觉满目珠光,直待谢瑢按住他肩头旋过身来时,才陡然回神,顿时察觉到后怕,后背冷汗涔涔而下,抓住谢瑢衣襟的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嗓音干涩问道:“那仍……仍是幻术?”
谢瑢不答,只神色肃穆,单手握着龟甲残片,残片的刻纹光华闪闪,竟同蛛网交相辉映,彼此明灭亮暗一阵,仿佛你来我往、彼此应和,随即蛛网上光芒渐渐黯淡,龟甲上光辉则愈加强烈刺目。
陆升悄声退到一旁为他警戒,屏息静气,不敢打扰,却见谢瑢额角渐渐汗湿,喘息亦是渐渐浊重,这公子哥儿平素里总端着风月闲散、淡泊俗世的架子,这副竭尽全力的姿态,陆升往常只在床榻间能见到,如今难免令他心猿意马起来。一面想入非非,一面却抑制不住担忧,叫他好不矛盾,无异于折磨一般。
好在谢瑢这姿势未曾持续良久,便突然抬起手,将那龟甲收了,仍是闲定道:“成了,你再看看。”
陆升便转过头去,那水晶蛛网光华全失,已经化作了寻常蛛丝的灰白色,又经历长年累月风化,处处破损断裂,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模样。更有甚者,蛛网上却黏着几具尸骨,有人有兽,骨架干干净净,一丝皮肉痕迹也不曾留下来,就连骨架上也留有侵蚀痕迹,许是被蜘蛛毒液腐蚀过重所致。
陆升顿时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缓缓转过头去看谢瑢,哭丧脸道:“若是我方才走过去了……”
谢瑢莞尔,道:“我救你一命,权且记下,待秋后算账,收八分利。”
陆升怒道:“桐花坊的恶霸放高利贷,也不过收六分利!阿瑢你讲不讲理?”
谢公子、如今却改叫安国侯了——谢侯爷何时同人讲过理?
谢瑢横他一眼,却连说也懒得说了,只转身看向山洞来处、数尺开外,李婴仍大汗淋漓跌坐地上,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直至此时才回过神,喃喃道:“那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瑢眉头微蹙,本不欲多做解释,陆升却也跟着问道:“阿瑢,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是幻术,怎的李道长畏如蛇蝎,我却见到了水月先生?”
谢瑢只得道:“这是灭明蛛,单体不过指头大,聚族而居,不可胜数,倾巢而出时,如江河决堤,能吞虎狼,最是令人头疼不过。且一巢只合力结一巨网,无色无形,能与周遭景物同化,寻常猎物一个不慎就会撞上,惊动群蛛,自然十死无生。然而这处网上被人施了问心咒,能令人见到心中最畏惧的事物,若是望而生畏,就能全身而退。”
他又扫了李婴一眼,淡笑道:“李道长活了五百年有余,如今最畏惧的莫过一死,是以只怕是见到了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妖魔。”
李婴目光躲闪,却不愿回答。
谢瑢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又望向陆升,嗤笑道:“却也有如你这等傻大胆,最畏惧之物也吓不住,非要迎上前去……就是这等结局。”
他指指蛛网下的累累白骨,陆升又缩缩头,心有余悸,反倒不敢同谢瑢犟嘴,索性讨好道:“还是阿瑢最厉害,一眼就看穿了骗局。”
谢瑢只一哂:“两个傻子立在眼前,一真一假,自然好分辨得很。”
陆升讪讪:“我、我也不是傻子……只是乍然见了先生……”他突然福至心田,面色古怪起来,“阿瑢,原来你最怕我?”
谢瑢自知失言,脸色阴沉地闭上嘴,陆升却两眼一亮,凑近他跟前笑嘻嘻又重复一次,却是拖腔拉调,尽是炫耀:“原来……原来,阿瑢,最——怕——我?”
谢瑢抬手便捏住他面颊,笑得白齿森森,“我最怕你夹紧我。”
陆升被捏得脸颊生疼,抽口气挣脱出来,一面揉搓,一面哼哼笑道:“行了,这是阿瑢害羞了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可不上当了。”
谢瑢暗自恼怒,他一时失察,竟被陆升拿住了把柄,只得盘算着往后如何补救,一面转过头不理他,只道:“李道长若是休息够了,就该上路了。”
李婴被冷落许久,终于得了机会,忙撑起身来,叹道:“……惭愧。”
陆升便跟着问道:“照阿瑢所说,这蛛网仍是碰不得的,要如何上路?”
谢瑢面无表情,只道:“走过去。”
那蛛网经年累月,如今右下角露出个一人高有余的破洞,想来因先前有咒文附着其上,是以灭明蛛无从察觉、也无从修补,倒是趁此良机,可以径直穿过去。
陆升也望见了,暗道自己糊涂,便点点头,对李婴抱拳道:“李道长请。”
李婴先前被吓得狠了,至今仍面无人色,走着路也摇摇晃晃,佝偻身躯,嗫嗫嚅嚅却是不敢上前,只道:“陆、陆公子先请。”
左右都是要走的,谁先谁后也是无妨,陆升便小心穿过了蜘蛛网,谢瑢也紧随在他身后,穿了过去。
李婴仍旧留在另一头,看着那二人背影,面上突然露出狰狞神色,捡起根骨头狠狠朝蛛网上砸去,闷闷一声低响,那震动霎时遍布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虫爬声随之铺天盖地响起来。
陆升当即转身,厉声喝道:“李婴!”
却见青灰岩壁上,无数紫黑小点自各处缝隙里涌现出来,飞快聚集,眼见得就将整张硕大的灰白蛛网染成了紫黑色,李婴在另一头狂笑不止:“老夫寻到的神州鼎,凭什么让给你们!幻阵既破,老夫再无所畏惧,待灭明蛛吃饱喝足,老夫再进来取鼎!”
他转身往洞外逃去,灭明蛛已经覆盖了整张蛛网,未曾寻到猎物,便朝着蛛网两边开始弥漫,仿佛阵阵波浪顺着石壁起伏奔涌,只是洞口好似有什么无形阻滞,蜘蛛群到了洞口便纷纷退避,最终尽数往谢瑢陆升二人汹涌追去。
陆升接连遭遇遽变,索性气也不气了,他同谢瑢视线交汇,便立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二人便转身跑向往洞穴深处。
那山洞七弯八绕,仿佛不见尽头,谢瑢一面跑一面喝道:“毕方!”
火鹤应声而出,化作了寻常仙鹤大小,对着滔滔如海的蜘蛛群全力一扇翅膀,烈火咆哮而出,烧掉了大片蜘蛛形成的绒毯,却又有更多灭明蛛踏过同类焦黑躯壳,补上了空缺,继续朝二人追来。
火鹤再度扇火,灭明蛛烧焦、补上,反反复复、竟望不到尽头。毕方扇了几次,终究一缕残魂、后继无力,告了罪又缩回玉佩之中。
陆升拔出悬壶,不料灭明蛛却因个头太过渺小,反倒感受不到悬壶凶刃的威力,仍是气势汹汹、穷追不舍。
他只得收了剑,拔足狂奔,一面骇然叫道:“阿瑢!!我不想死在这里!”
谢瑢速度一点不逊于他,反倒好整以暇转头看他,笑道:“亲也亲了睡也睡了,抱阳还不愿同我殉情?”
陆升大怒:“危机当前,你还有闲心说笑!你要殉情,去找蜘蛛精!”
谢瑢见他当真发怒,便不再言语,安抚般拉着陆升手腕,顺着岩壁走势往左转,却见眼前岩石嶙峋,竟已跑到了洞底,再无处可退,身后紫黑蛛群层层如浪如潮,自山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面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