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却置若罔闻,身手利落地翻窗跳出来,紧跟在谢瑢身后。
时间太过紧急,仅仅不过两息功夫,谢瑢那着朱配紫的身形竟紧跟着黑影闯入门中,陆升也仅仅慢了半步,一道闯入,那大门几乎紧贴他脚后跟消失,长方形入口眨眼失去踪影。
陆升急着追上前去,收势不及,径直撞进一人怀里。
自然是谢瑢,他紧抓住陆升手臂,嗓音中尽是气急败坏:“ 让你留在房中不要动,怎么偏偏不听?”
陆升不假思索就追了上来,如今被谢瑢一问,神智中尚且空白无措,下意识就答道:“我……我怕你有危险。”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言语,又过了十余息功夫,谢瑢才将他两臂松开,轻笑道:“你这傻子,若是我独自被困在此处,你岂非就得自由了。”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神情,才叫陆升不至于尴尬透顶,却仍是又悔又恨,恼怒自己一时冲动,痛失良机,索性自暴自弃叹息道:“罢了,出去再说。”
他二人应当置身在垂柳的树干内,陆升走了几步,伸手试探,却摸到了光滑冰冷的石壁,其上雕纹起伏,似是留有石刻壁画。
一时燃烧声哔哔啵啵响起,火光闪闪,照亮了二人所在之处,却是一处圆形的石室,直径二十余步,虽然并不宽敞,却必定比一株垂柳所占之地要广阔得多。
谢瑢左手上方悬停着一只小巧火鹤,往四处打量一圈,随即走到一副石刻壁画前停了下来。
那幅画刻痕清晰,勾勒出一名神情庄严、前额佩玉、长发翩然的老者,侧坐在一条黄龙背上。那黄龙铜齿铁须,头角峥嵘,斜斜往左上方的云层飞升而去。铁铸般的龙角系着几根绳子,长长垂在老者脚下,拖曳着几个同样穿着上古服饰的男男女女,在云纹间若隐若现,个个身子斜飞,神色紧张。
老者肃穆、从者慌乱,个个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线条深入坚固石壁,边缘清晰,竟看不出半点岁月风蚀。
陆升问道:“阿瑢,这是什么?”
谢瑢道:“这是黄帝乘龙升天图。”
时人事死如事生,常在墓中陪葬升天图,以求死后飞升极乐,或曰引魂升天图,或曰导引升天图,惯常画的都是死者为主角。
故而得闻黄帝二字,陆升便神色一凛,颤声问道:“莫非同黄帝陵有什么关系?”
谢瑢仍是容颜冷静,抚了抚那壁画,才道:“上古相传,黄帝寿一百一十八岁时,铸成了这世上第一口鼎,鼎成时,金龙现,口吐人言,称颂功德,并接引黄帝升天。那口鼎便留在了人间,名为神州鼎,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器。”
陆升以拳击掌,喜道:“果然同黄帝陵有关!”随即又蹙眉问道:“不对,若黄帝乘龙升天而去,那黄帝陵又从何而来?”
谢瑢横他一眼,又转头继续查看壁画,一轮红日中刻着三足鸦,或是蟠龙环绕的天台之上,有深衣高冠之人,仆从环绕、鸾鸟引路、仙人接引。
竟全数都是各色升天图的画面。
一面查看,一面为陆升解释:“黄帝虽得飞升,以肉身成圣。但他身为神州之主,曾征战四方蛮夷猛兽,自然知晓中原不易,是以不惜耗损自身,为后世留下一条自救之道……就藏在黄帝陵中。”
陆升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杂胡肆虐,如今自救不及,就要求助先祖了……阿瑢,这些壁画,为何全朝着同一处飞升?”
谢瑢在壁画前,陆升在他身后几步开外,纵览多幅壁画后,便发觉了叫人疑惑之处。
谢瑢闻言一震,也跟着后退几步,站在陆升身旁,果然无论那头金龙也罢,其余仙人迎接也罢,若是沿着行动轨迹往前推断,最终都在壁画顶端一轮圆日处交汇。那轮圆日四周烈火熊熊,当中刻着三足乌,涂画的金漆褪了一半,便显出高低不平来:整只三足乌凸出石壁一指有余。
谢瑢走上前去,抬手在三足乌上用力一按。
顿时地面隆隆震动,石室正中央突然塌陷,露出一条往下的通道来。
陆升正愕然瞪着那入口,猝不及防被谢瑢捧住面颊,额头、唇角各落下一吻。
他吻得柔情,半点不带色气,反倒叫陆升愈发不自在,谢瑢却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抱阳,回府之后,我一定重谢。”
陆升冷哼一声:“不敢当,莫不是要拿你那箱宝贝来谢我?”
谢瑢本朝入口走去,闻言足下一顿,回过头时,笑容灼灼,仿佛将昏暗石室也照亮,“想不到抱阳心心念念那箱宝贝,回去就全送了你。”
陆升大急,“谢瑢!你若胆敢乱来,我、我绝不饶你!”
谢瑢却只拉住陆升一只手,待要放出腾蛇时,才想起来它被扯拽得粉身碎骨,又停留在石室外,如今只怕已逃回葛洪身边养伤去了。
他只得唤了声毕方,将那小小火鹤送到入口前。
石室中央的入口有五六尺宽,火光照耀下石阶一路往下延伸,见不到终点。
陆升愈发察觉诡异,轻声道:“莫、莫非是古墓?”
谢瑢道:“抱阳莫怕,这石室并非墓室的规制,埋的不是死人。”
陆升愈发头皮发麻,埋的不是死人,难不成是活人?
他心中纠结忐忑,却别无他法,眼见谢瑢拾阶而下,便也紧随其后,一步步走下台阶。
一面走时,陆升一面暗自计数,数到过万台阶,足下仍是无穷台阶,不见尽头,仿佛能直达地底幽冥。
谢瑢却气定神闲,察觉陆升迟疑,就柔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板着脸道:“我哪里就怕了?这石阶总有到头时,我不过是保持警惕,若是有什么凶险变故,也要应对。只是悬壶不在手,终究少了点助力……”
谢瑢道:“说到悬壶,你且试一试,在心中默念几声。”
陆升一愣,随即照做。一时间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玄妙难言的感应,手中一沉,出现了一柄鲨鱼皮剑鞘的长剑。
陆升见了趁手武器,无比亲切,心情也好了几分,下意识便用空余的手拉住谢瑢道:“走吧。”
谢瑢任他牵着,只柔声应道:“走吧。”
二人继续拾阶而下,又走了过万数的台阶,陆升回过头去,头顶漆黑无光,早见不到入口。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与谢瑢二人。
而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大门。
第95章 金屋错(八)
青灰石门高耸矗立,好似悬浮在一片黑暗虚空之中。
离得愈近,便愈能看出这石门高大巍峨,门柱上刻满虬龙虎豹、雪崖黑水、天宫瑶池、地府魑魅,待到了近前时,哪怕仰头到了极致,也望不见门顶,影影绰绰,湮没在毕方火光未达之处,不知几百丈。
两侧门柱也开得极宽敞,能容十六匹骏马齐头并进,两扇厚重石门巍峨如山岳,两只漆黑吞口兽各衔一枚粗大如车轮的门环,面相狰狞,有灵性般对着来者虎视眈眈。
陆升走上前去,才伸手欲推,就被谢瑢按住手腕,那石门表面乍然闪过青光,表面便立时结了层寒霜,寒气逼人,就连离着数寸,陆升也察觉掌心被冻得隐隐刺痛。
左手边的吞口兽突然睁大双眼,露出犹若雷电掠空的金色竖瞳,嗓音沉沉隆隆,犹若万千战车在地底下疾驰而过:“何方宵小,扰吾辈长眠。”
谢瑢上前一步,两手交叠,环举过头,国侯的尊贵玄地金纹衮服更衬得龙章凤姿,长长方袖平顺下垂,伴随玉佩碰撞的轻响,行了个古礼,嗓音也是少见的柔和:“昆仑门客谢瑢,求见城主。”
陆升自然是愕然望着他,两个硕大门环也随之咣当当抖动得厉害,响声震耳,石门仿佛随时要倾轧而下,将这二人活活碾压成泥,那吞口兽厉声道:“放肆!自封神以来,昆仑金仙尽去,万里空山,你这区区凡人,竟敢假冒昆仑门客……”
谢瑢右手剑指竖于当面,左手高举过头,掌心向天,踏七星步、两手合于胸前结印,不过短短几步,全身袍服便无风轻扬,周遭亮起的银色细光渐渐汇聚成繁丽纹章。
银光亮起时,震撼天地的颤动顿时平息,仿佛从不曾发生过。
那吞口兽语音也柔和了许多:“他竟将迎神舞传你了,徒弟也当得,为何仍自称门客?倒是小仙失礼了。”
谢瑢道:“我自幼拜师,不能另投他人门下,是以只称门客。”
那吞口兽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吾辈孤守数个千年,只当要泯灭于时空,再候不到旧主……你说你叫谢瑢?谢先生,请进。”
巨石门往内侧徐徐打开,露出内里繁忙景象,高楼民宅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行人往来、商铺幡旗招展,竟赫然是个热闹的城池。
谢瑢便牵着陆升,才往门中迈步,那吞口兽又厉声道:“站住!此人不能进。”
陆升瞪大眼望着那吞口兽,伸手指指自己,“我?”
吞口兽道:“自然说的就是你这邪魔……”
不等他说完,陆升只觉得手腕一紧,已被谢瑢拖拽着径直穿过大门,银色纹章又团团环绕,将这二人包裹其中。
那吞口兽衔着的门环再度巨震响动,厉声道:“谢先生执意要逆行倒施不成?既然如此,两个都不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