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颔首:“这几味药,不知姑娘愿意换给我么?”
说着他就把一个单子递给了白薇。上面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就。
白薇目光扫了一遍陶然开出的单子,眼里的笑意愈渐加深。
看完之后,她问道:“药师打算拿什么来交换这些药材?”
陶然道:“薰华草、销明草、簇蝶花、合离叶,如何?”
白薇神色微讶:“这可都是珍稀药草,看来药师离开淮都之后一路上收获颇丰啊。”
陶然一笑:“现在终于可以物尽其用了。”
白薇若有所思:“药师要的前几味药材我都可以换给你,但这最后一味……药柜里恐怕暂时没有。”
“药柜里没有无妨,百草堂内有就足够了。”陶然依然笑得春风和煦。
白薇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药师稍等。”说完之后便转身走进了屏风后。
片刻后,白薇带出来几味药材,以及一个少年。
“药师看一看,他是不是你要的最后一味药?”
陶然对着白薇点了点头:“正是。多谢姑娘。”
那少年眼中满是不甘:“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洪连,味苦、甘,性寒,具有清热,解毒,平肝,行血之功效。要找你,当然要来百草堂。”陶然双手反背,语带笑意,“城主的护卫军找遍了整个淮都城也没能找到少城主你,于是我就想到了这个只有‘有缘人’可以进入的地方。”
洪连神色依旧不善,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强:“你找我干什么?”
“要找你的不是我,是秋池前辈。”陶然观察着洪连的表情,故意说道,“前辈已经找少城主找了一天一夜,现在焦急得很。”
听陶然这样说,洪连脸色立马变了一变,眼睛也亮了几分:“真的么?秋池一直在找我?”
“千真万确,一字不假。”陶然的语气十分诚恳。
“早干嘛去了?”洪连小声嘀咕了一句。
陶然道:“少城主还在介怀秋池前辈将剑圣之位传给商陆姑娘一事么?”
洪连警觉地问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不是坏人,少城主。”陶然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结所在,既然我同你一样能够进入这百草堂,你便可以放心信任我一回。”
洪连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往柜台前一坐,然后缓缓说道:“我不是介意他把位置传给商陆,我只是……懊恼。”
“此话怎讲?”陶然问道。
“我不想看到秋池难过。他让出剑圣位置的那一天,我感觉得到他有很重的心事,我问他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就生气了。”洪连讪讪道,“后来他说,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届剑试天下大会,心里突然就难过了起来。我试着去安慰他,但是好像没什么用。”
“后来呢?”陶然问道。
洪连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接着说道:“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连让秋池开心起来都做不到,一气之下我就……”
就离家出走了。
“原来如此。”陶然道,“我能问问少城主为何最终会来到这百草堂么?”
洪连道:“昨天凌晨,我独自来到了这条街上,坐在街边说了一句‘要是能不被任何人找到就好了’,回头的时候看到这个位置突然出现了一家药房,我正在惊讶的时候,白薇姐姐就让我进来了。”
陶然回头看向白薇,后者脸上又挂上了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俨然写着“天机”两个大字。
他又转回去看着洪连,说道:“要是没有人来这里,少城主便打算一直这么躲下去么?”
洪连怔了怔:“我……我不知道。”
“有些时候,言语上的安慰确实无法解决问题。”陶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言语上的安慰没有用?”洪连的脸上突然诡异地升腾起一片红云,“那怎样的安慰才有用?”
陶然看到他这副反应,差点没忍住笑,干咳一声之后才答道:“我的意思是,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洪连不解道:“可是南星早就故去了呀。”
陶然道:“少城主无非是希望秋池前辈不再因南星前辈的事情而伤心,不是么?”
洪连点点头:“对啊。”
“那么,只要让前辈忘记前尘种种,一切便都解决了。”陶然一手托腮,语气依旧镇静,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一般。
洪连却听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真有……真有这种方法?”
陶然道:“没有什么奇药,是在百草堂中找不到的。”说的同时又向白薇报以一个微笑。
“可是……”洪连纠结了起来,“忘记过去的事情的话,秋池就不是现在的秋池了啊。”
“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不再回顾过去的地方,这样的秋池前辈,不正是少城主一直希望看到的么?”陶然反问道。
洪连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后脑勺,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在大堂内踱了几个来回之后,又走回到陶然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别扭地吐出一句:“其实,我还是更希望秋池能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淮都的红枫林一年到头都是一副层林尽染的景象,明明是暮春,看起来却像是深秋时节。
秋池坐在大石块上细细擦拭着辟天的剑身,陶然坐在一旁,缓缓道出一句:“前辈,如果我说我有一颗药,可以让你忘记最苦涩的一段记忆,你会愿意吃下它么?”
“当然啊,求之不得。”秋池眼睛眨也没眨就答道,“不过,不可能有这种药的吧?”
“为何不可能?”陶然说话间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一颗棕色的药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秋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愕然道:“先生不要开我的玩笑啊。”
陶然道:“我从未骗过人。”
秋池接过陶然手中的瓶子,盯着它愣怔了半晌,又问了一句:“只要吃下它,就可以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
“正是。”
秋池晃了晃瓶子里的药丸,若有所思:“这药是谁让先生炼的?”
“我只是恰好带着这颗药而已。”陶然答道。
秋池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个中缘由,开门见山地问道:“洪连希望我吃下它么?”
陶然点了点头。
“只要我吃下它,洪连就愿意回来?”
陶然又点了点头。
秋池二话没说就打开瓶子就把药丸吞了下去。
陶然:“……”
他料到秋池会吃下这颗药,但没料到他会吃得这么果断。
吃完药的秋池在原地打转了几圈,然后叹道:“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吃的。”
“前辈明明吃得十分果断。”陶然哭笑不得。
秋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早就明白的,对于逝者来说真正的死亡,就是被生者遗啊。先生啊,有没有办法能解我刚刚吃下去的这颗药啊?”
“前辈吃下去的东西,无药可解。”
“啊,完了,我要忘记南星了。”秋池懊丧地扶着脑袋,“这简直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了。”
陶然劝道:“前辈,事已至此,还请不要再自责了。”
“先生,我现在心里好难受啊。”秋池捂着心口,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陶然,“不过,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颗药丸了,酸酸甜甜的。”
陶然笑了笑:“人生总不会都是苦涩的事情。”
秋池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又问道:“这药怎么还没有起作用?我的脑子里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少啊?”
陶然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淡淡说了一句:“如若前辈不愿忘记前尘种种,那就好好珍惜这些记忆吧。”
秋池抬起头:“先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陶然笑着摇了摇头:“红枣、山楂一捧,甘草、红豆蔻、枸杞子各七枚,陈皮少许,冰糖适量,反复熬煮而成,又以蜂蜜炼制为丸,这药自然是不苦的。”
秋池听得一愣,脑子绕了个弯之后,恍然大悟:“山楂丸?”
陶然一边往红枫林出口处走,一边悠悠地留下了一句话。
“能解前辈心结,陶然骗一回人也无不可。”
这声音随着说话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待四周归于一片宁静之后,秋池仰头望着被火烧一般的枫叶遮蔽的天空,刚想长叹一口气,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前辈。”寒声唤道。
秋池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咳嗽了几声之后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寒声绕到他身前,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坛酒,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我听说前辈少年时最爱饮这桂花酒,所以就从集市上买了一坛来。”
秋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摆摆手:“哎,你这坛不行,要喝就喝我这坛。”
说完之后,他从大石块上纵身跃下,几个闪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后又抱了一坛酒回来,那酒坛子上还沾着些湿润的泥土。
“喏,陈年的桂花酿。”
他抱着酒在寒声的身侧坐下。
寒声展颜一笑,说道:“现在你可以醉了,前辈。”语气里透着一股悠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