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乌云像是饱吸了墨汁的纸团,再也承受不了水珠的重量,将其在瞬间尽数挥落下来。
雨珠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点。萧道鸾的衣襟很快湿了一片,更不用说昏迷之中、避无可避的沈恪。
肌肤紧贴着潮湿的地面,寒意争抢着钻进了他的骨缝。无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地更紧一些,却抵挡不住自天而降的骤雨。
萧道鸾伸出手,想要抹去脸上的雨水。他的睫毛沾满了水珠,让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雷声忽作,比之前更大,仿佛就落在身旁近处。
沈恪的身子一颤。
萧道鸾觉得自己眼前的水珠,也随之颤了一颤,而后滑落。
他看见了沈恪。
他扶起了沈恪。
是人都有恻隐之心,萧道鸾想,他虽修了剑,但要证的也不是那太上无情的道。
像是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沈恪下意识伸手抱住萧道鸾的腰。这让萧道鸾想起今早从入定的状态中醒来时,也发觉自己被人手脚并用缠得几乎不能动弹。
八百年没和人同榻而眠的萧道鸾觉得这有点糟糕。
就像现在一样糟糕。
两人离那座供着婆须蜜多的大殿不远,萧道鸾一手扶着沈恪,半抱半拖,给两人找了个头有片瓦的去处。
雷声依然响个不休。没有当年渡劫的威力,单单只是动静大。萧道鸾看着一道道或赤青或亮白的闪电,镇定自若。
但被他抱在怀中的沈恪,似乎颇为惧怕雷声,每每轰鸣声稍大之时,便把萧道鸾抱得更紧。
比浑身湿漉漉更难受的事,是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贴在一块儿。
沈恪不安分地把脑袋往他的怀里蹭,大概实在有些痛了,忍不住小声呻丨吟。雨水冰冷,怀中的人却热得有些发烫,萧道鸾皱了皱眉,倒也不觉得这般状况有多么难以忍受了。
他能感觉到剑气在沈恪的体内四处奔涌。也许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靠近,那股奔涌的劲儿卯得更足,几乎就是撒了蹄子在沈恪的经脉中狂欢了。
它们大概也想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吧……
萧道鸾另一手缓缓抚摸着墨剑,陷入了沉思。此时他手中的墨剑不过是把普通的剑,至多锋利一些,若要重新发挥出前世的威力,势必要收回寄存在沈恪体内的那些剑气。
但没了剑气……沈恪会死。
要人吗?
还是要剑?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纠结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也没有纠结,手上的动作比思绪来得更快。手指疾点各处,引导着沈恪体内四散的剑气回归。因着对方这些日子修炼的剑气远远不够补上今日一剑的消耗,他还将自己体内的剑气渡了一部分过去,以修补那些残破不堪的经脉。
他的剑道素来霸道,是以剑气入体时,尽管处于昏迷状态,沈恪还是不满地皱了皱眉。
萧道鸾看到他有些难受的样子,觉得心中的不快稍稍散去了一些。
☆、第18章 良人
“然后呢?”
萧道鸾站在离床约五六尺的距离,看着沈恪。对方此时还有些虚弱,半靠在床沿,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
这是他在沈恪脸上很少看到的表情。
此时流露出来,约摸一是因为身体不适,二是因为他刚才所说的内容。
与九央的一战,以沈恪昏迷告终。萧道鸾在清场之后,带着沈恪回到秦楚楼。他既然没有乘人之危夺剑,自然多了一个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告诉沈恪他昏迷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比如素心的去向。
跳崖自尽,四个字就能交代清楚的事,萧道鸾却头一遭觉得直说出来未必就好。
素心拜托他转述给沈恪的话,他已经说完,在沈恪的追问之下,他不得不给出一个答案。
萧道鸾:“走了。”
“去哪?”
“不知道。”
沈恪叹道:“走了也好。素心姐留在这个地方,也只是每日伤心。去旁的地方看看,能想开也说不定。”
萧道鸾:“嗯。”
沈恪撑着床想要起身,一时不慎扭着了腰,姿势怪异极其勉强地下了床。萧道鸾没有上前相帮,沈恪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死缠烂打。沈恪不知道自己曾经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但此刻却也因为一个猜想而心情沉重。
他有意回避萧道鸾,便自个儿扶着腰走到窗边,往外探了一眼,随意找了个话题道:“醉玉的病好了?”
伏魔观中的丹修已经除尽,醉玉也应当无恙才是。
萧道鸾:“不知。”
“该是她好了,不然楼里哪会那么热闹。”
楼下哄哄闹闹的,连上次素心回来都没有那么大的动静。沈恪心道,大概是趁着醉玉病好,胭脂带着大家一同热闹热闹。毕竟素心走了以后,楼里也就她们两人能和彼此多说说话。为了庆祝她大病初愈,闹上一场也不为过。又或者……
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笑闹,似乎有人嬉笑着说些嫁啊娶啊的话。
又或者……醉玉也要出嫁了?
和素心同为楼里的头牌,醉玉若想出嫁,愿意迎娶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说来往的阔绰商客,就算本地几个有头有脸的富家公子,也曾放话要纳她做小。
醉玉若想嫁,早就嫁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难道是因为自己?
“看什么看!”
一声厉喝将沈恪漫游到八荒的深思招了回来。胭脂站在楼下,指着从窗缝中探出的半颗脑袋,怒道:“你有本事看热闹,你有本事下来啊。”
沈恪心道胭脂今日好大的火气。往常顶多是一点就炸,今儿个连□□都还没燃,就能自己砰的一声上天了。
“胭脂呀,他一个小孩儿能懂什么。你也别扯七扯八的,人家都千里迢迢回乡追妻了,怎么也得给一个回应吧?”
沈恪定睛一看,为他解围的正是楼里的另一位姐妹。原来此时楼下站着的不止胭脂一人,几乎所有他叫得出名字的姑娘都在了。
被一众女子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是名男子。
那男子的皮肤没有那么白了,五官却还是一样秀气得很,沈恪稍稍回想一下,便和记忆中的那位对上了号。
他振作了些许精神,朗声道:“胭脂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相好来了,怎么也得和小弟说一声啊。”
“呸!”
胭脂面不改色,同被围着的陈公子却早已满面通红。看来几年的磨砺,到底也还是没让他变成个知情识趣的情场老手。
沈恪看得津津有味,连内心那一点难言的踌躇和焦灼都暂时抛在了一边。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无花空折枝。
今天有胭脂这个大热闹可以看,他还有什么好伤春悲秋的。
“陈公子,你怎么回来了呀~”
见胭脂不好过招,沈恪很快把目标转向了那个一看就面皮薄的陈公子身上。
这位当年在楼里也是个人见人知的角色,老爹做的是绸缎买卖,家底在祷雨镇上不说数一数二,也是数三数四的。陈老爹走南闯北见过了世面,意识到了一个“真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自己捣鼓了一辈子破丝烂布,眼看是没什么指望了,便把期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陈公子自小被送到州上的公学去念书,念了几年也算小有所成,又进了当地名儒自办的书院。这书一读就是十来年。陈老爹一日忽然想起这么个被他狠心抛在外头的儿子,一想就停不下来,飞鸽传书,急急把人招了回来。
这一招,就招出个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
陈公子是个老实的读书人,虽知沈恪是在逗他,也本本分分回了几句。只是他的声音实在太小,楼里的姐妹又笑成一团,是以沈恪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不过这不妨碍他接话。
“你说你这回回来,是不是为了娶我们胭脂姐呀~”
“是!”这回陈公子倒是答得气壮山河了。
沈恪险些被他的气势唬住,楼里的其他姑娘可就没那么好打发。一听陈公子难得豪情壮志了一回,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开了。别说被她们围在当中的陈公子,就连隔了三层楼高的沈恪,也被吵得脑门发晕。
“想娶胭脂姐,可得先过咱们这一关。”
“我和胭脂好说歹说也是十几年的姐妹了,陈公子想从楼里把人迎走,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吧?”
“要我说,东边珠宝铺的那串珍珠链子就不错,可惜看了许久,也没个贴心的买来送给我。陈公子你就不一样啦。你既对胭脂姐是真心,想来也不会在乎这么点银子……”
陈公子面色由红转紫,由紫转白,就和变脸似的,煞是好看。
他一边挥袖抹去额头不断冒出的热汗,这汗一半确实是热的,另一半却是给吓的,一边连声应道:“过过过。意思意思。买买买!”
“得了得了,别吵。”
胭脂一声令下,众人噤声。
陈公子面带感激地望向心上人。
胭脂平静道:“当年你既然走了,如今还回来作甚。”
陈公子喃喃道:“当年父亲答应,若是考得功名,便允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你迎进家门。我想着你一向是不肯轻易低头的,若是无名无分地进门做小,也太过委屈。再说诗书我温得极熟,考个功名也不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