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是说你养父喜欢你母亲?”林觉又懵了。
“嗯,他事业有成、性取向正常也不是单身主义者,却终生未娶,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到什么更合理的理由了,而且我多少能从他的话里听出那个意思来。他始终觉得我的生父有着天生邪恶的犯罪基因,他的父母亲,也就是我的祖父祖母都是被枪毙的,活着的兄弟姐妹也无一例外都在监狱里。而我的母亲……他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好女人,唯一的错误就是被我的生父蒙蔽欺骗,未婚先孕生下了我,后来得了产后抑郁症自杀身亡。”宋寒章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谈论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他觉得我的身上流着最邪恶的血液,却也有最美好的东西,他要将这种邪恶的天性从我的基因里剔除掉,而办法当然是后天教导。”
“他给我制定了一整套规矩,要求我任何时候都要循规蹈矩。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要每天向他汇报一整天的活动,包括我的思想。他太擅长判断别人的谎言了,小时候我很难骗过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小心翼翼,连踩死一只蟑螂都要仔细想想这算不算暴力倾向和天性残忍。在这方面他显然已经开始变得神经质了,而真正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其实是我上小学后发生的一件事。”
林觉竖起耳朵听着,即便他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控制到窒息的生活,可是哪怕只是想象一下,他都觉得他要发疯了。
“有天放学回家,我在路上看到一只被车撞伤的野猫。几个小孩子把猫捡到了路边,那时候野猫还有一口气,但没多久就死了,这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要把它吊起来,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死后吊起来才不会复活作祟。我因为好奇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他们把死掉的猫吊在了树上才离开。在当晚我向他汇报一天的活动时,我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在我看来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野猫既不是我撞伤的,也不是我吊起来的,我只是路过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宋律并不这么觉得。”
宋寒章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微一变:“他问我,为什么看着它去死,为什么不救它呢?如果我的母亲看到这一幕,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那只野猫带去宠物医院救治的,她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林觉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宋律的逻辑太奇怪了,他在用宋寒章母亲的行为要求他,但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
“其实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觉得我做得不对,最多让我去地下室反省自己。在上学后又多了一种惩罚,就是写一份检讨,他基本上不会体罚我,最多就是用戒尺打手心。我和往常一样,到了这间地下室‘自我反省’,哪怕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也得用宋律的思维方式来思考,‘真心实意’地找出错误,向他检讨。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怕了。”
宋寒章看着那盏熟悉的壁灯,还有熟悉的桌椅,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他到底是从哪里知道我的一举一动的呢?”
林觉背后陡升一股寒意,他想起宋寒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的,直到我发现这里时刻都有隐藏摄像头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也许他只是下班路上偶然看到了我,这极有可能是个巧合,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巧合,我要试一试。所以我冒险做了一个实验,我在写检讨的时候撕下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篇日记,日记的内容除了今天的事情,还用小孩子的语气抱怨了宋律的严厉,然后我将这页纸折起来藏在了口袋里。将纸折起来的时候,我把撕纸时刮下来的一小片纸屑折了进去,那片纸屑只有米粒那么大,打开纸片的时候就会掉出来,除非事先就知道,否则很难发现。虽然有点冒险,但这已经是那个年纪的我能想到的最隐蔽的办法了。”
“结束禁闭后,我像往常一样洗漱,还把这篇折起来的日记藏在了写字台抽屉里铺垫用的报纸下,三天后我假装又想起了写日记,写了第二篇日记藏到了同一个地方,‘顺便’拿出了第一篇日记打开来看了一眼……我打开它的时候小心翼翼,可是无论我多谨慎、多小心,夹在里面的纸屑还是没有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一直被宋律监视着。”
阴冷的感觉萦绕着林觉,他由衷地觉得可怕,也为宋寒章感到难过。
他可以想象,这种被人控制的恐惧无力就像是附骨之疽一样,从记事起就纠缠着宋寒章,哪怕宋律已经死了,他所造成的阴影也将纠缠宋寒章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宋律已经成功了,他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宋寒章的人生。如果没有他,宋寒章也许会成为一个罪犯,也许会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有可能成为申屠鸿那样善良、热爱奉献的人。但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永远深深地掩藏起自己,不会对一切都保持怀疑的态度,也不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和冷漠。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十六岁那年,那个时候我已经足够成熟了,至少已经能完美地伪装出宋律想要的样子,他基本上已经确信我被‘矫正’好了,他很满意,也很自豪,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的。他终于把我父亲留给我的肮脏的基因‘改善’好了,我越来越像我的母亲了,温文尔雅、勤学刻苦、待人和善……总之不像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觉得我伪装得很好,唯一一眼就看穿我的人是陆刃。”
——你这个样子真是可笑极了,简直和我一样,啊不,你装得比我像样多了。几年不见的陆刃笑嘻嘻地围着宋寒章转了几圈,嘲讽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陆刃的母亲是宋律的妹妹,也就是说宋律是陆刃的舅舅,不过他们两人相看两厌,他觉得陆刃也需要矫正教育,不过陆刃的母亲溺爱儿子,在陆刃回家告状后就再也不买他的帐了。陆刃小时候很自由,因为家里开武馆,从小就在那里厮混,放假了就去北方深山里的外公外婆家,漫山遍野地放风,到处招猫逗狗欺负山鸡野兔,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他的踪影,差不多就是放养的野生动物。”
林觉忍不住插了句嘴:“他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不然怎么变成这种变态的性格?林觉在心中腹诽。
“没有。他家庭关系和睦,父母健在,性格也都很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之家,至于性格只能说是天生的,最多是这个游戏给了他放纵自己的机会。你会在大学里见到他,已经说明他以前没有那么胡作非为。”
林觉勉强认同了这个说法。
“也就是那一年,宋律死了。死因是很平常的车祸,车祸导致严重的颅内损伤,脑水肿严重,医生取下了他的一块头骨以免脑水肿压迫神经,但最终还是伤势过重死亡了。人生真是奇妙,那时候我的心情大概是快要服刑完毕的囚犯突然得知自己沉冤昭雪无罪释放了。反正从那一天起,我彻底自由了,再也不用汇报,不用写检讨,也不用关禁闭,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用再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但是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直到现在我仍然按照他画好的轨迹行走,我不知道这种习惯还会持续多久,但总有一天,我会自由的。”
“你当然会自由的!”林觉肯定地说,比任何时候都肯定,“我们一定会活着离开这个游戏,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也会。”
宋寒章看着壁灯的眼神从追忆的迷惘中慢慢找回坚毅,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我都没有你这么自信。”
林觉摸了摸手背上的两条烫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是没那么自信,不过我对你有信心啊,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背负别人的期待应该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对宋寒章来说,他厌恶背负宋律的期待,但是对于林觉的期待,他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他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这种期待意味着他被人信任着,几乎无条件的信任。在他的眼中,这已经是一个人能够给予另一个人最至高无上的情感了。
“你不害怕我吗?有时候连我也觉得自己不正常。”宋寒章问道,盯着林觉的眼神专注到近乎贪婪。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又不会想杀了我。”林觉莫名其妙地反问,“就算你爸爸是连环杀人犯,那和你也没有关系啊!把他的罪行强加在你身上本来就是很荒谬的事情。”
宋寒章笑了笑,难得一见他不带嘲讽的笑容。
其实林觉错了,他很严肃很认真地思考过杀了他——在第一轮游戏抗体丢失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林觉选择弃他而去,他会用他的尸体作为吸引丧尸的道具,从尸群中夺回抗体。
但林觉的选择改变了宋寒章,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他至今仍觉得林觉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为了一个认识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他竟然敢冒奇险赌上性命,可偏偏他不是申屠鸿那种心怀济世救人之心的好人,他只是个有点善良,有点勇气,也有点可爱的普通人。
“学长,你看那里!”林觉突然拉了一下宋寒章的胳膊,宋寒章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扇被劈开的铁门正在缓慢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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