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那,发现那里已经很热闹了,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想是来看热闹的,一起守岁的很不少。南城墙附近民居的屋檐下都点了亮亮的大红灯笼,将这一片阴冷黑暗的城际区域照得灯火辉煌,暖意融融。当地官府还在城墙外拉了一个巨大且空旷的空地出来,据说空地范围就是打树花的危险范围,游人只能在空地外行动。也有调皮的小孩偷偷弯腰从拉绳下方钻了进去,又被赶出来的。
邵文瑞自然不会干这种不自律的事,连带的,有他看着,豆子任是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出来了。
许是这里聚集看打树花的人很多,竟然也有几个小贩在卖小吃,有个馄饨摊的小哥在高声吆喝,将这本就鼎沸的场面托得更加热火朝天。有个卖瓜子的小姑娘在讨喜地招徕客人,一串串吉祥话往外蹦,任谁听了都心里舒坦,愿意买她一份炒瓜子。还有个是卖豆腐脑的夫妻档,他俩那处摊前聚拢的人是最多的,豆子瞧着新鲜,也拉着邵文瑞过去看情况了。
看了没几眼,他就对邵文瑞说:“原来你们北方的豆腐脑是咸的。我们南方的豆腐脑多是甜的呢。”邵文瑞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吃了,便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塞到他手里,“去买。”
豆子笑嘻嘻地接过,眼神晶亮地看着他:“邵大哥,你也吃一碗吧,外面这么冷,干站着等打树花,人都要冻僵了,先吃点豆腐脑热热身。”邵文瑞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说道:“不要葱和咸菜。”
豆子像一个得令的小兵,应了一声就英勇地挤进了人堆里,邵文瑞也找了张小桌子坐了。过了一阵子,豆子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从人堆里挤出来了。他把其中一碗递给了邵文瑞,自己就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了,然后好奇地用调羹拌了拌豆腐脑顶上的那一层厚厚配料。
显然他不像邵文瑞挑食,每一样都要了,棕黄的嘣炒豆、水红的腌萝卜丁、绿色的小葱段,它们一齐覆在淋了深棕色酱油的白豆腐脑上,就好像构成了一个五彩光莹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欢喜有忧愁,也有梦幻和现实交织。缭绕的热气氤氲着扑了豆子一脸。
邵文瑞见豆子端着调羹不动,就倾身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调羹,帮他把那一碗豆腐脑搅得匀匀的,碎碎的,然后把调羹柄往豆子手心里一塞:“快吃,不然要冷了。”
豆子愣愣地握住调羹柄,和自己初拿时的冰凉不同,那上面还留有邵文瑞的温度,温温的暖。这暖似要从指腹手心开始,流经血脉,到达心底深处。
豆子感到眼眶一热,胡乱应了一声,埋头去吃豆腐脑,每一勺舀起来,都至少有一颗嘣黄豆,两段细葱,一粒水萝卜丁,不多不少,搭配得正正好好。
邵大哥调得真匀啊,豆子想。
豆子想把这碗豆腐脑吃完,但因为晚饭吃太饱,这碗豆腐脑他撑着吃了许久,都放凉了,也没吃完。但是豆子他又舍不得,抱着碗不放,又实在吃不下。
邵文瑞就劝他:“吃不下就别吃了,反正你也吃了半碗了,尝尝味道就好了,别舍不得,你要是还想吃,以后再给你买。”
豆子抱着碗,固执地摇头。他想,这不一样,这是一碗邵大哥亲自帮我调的豆腐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往后怕是再没有了。我得吃完它。
豆子憋着不肯走,邵文瑞却只当他是舍不得,摸了摸碗边,冰凉凉的,不由分说就把碗往外一推:“都凉了,再吃该闹肚子了。不许吃了,走,去看打树花。”说着就站了起来,去拉豆子。
他们身后负责收碗的老婆婆看其中一个终于站起来了,立刻麻利地收了碗,坚决不给豆子反悔的机会。
那剩下的半碗豆花,终究是没有进了豆子的肚子。他一时呆呆的,只盯着那掺在了众多碗里的豆腐残渣瞧。
直到邵文瑞又拉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走了,去看打树花吧,要开始了,你听。”城墙那边已经传来了苍劲低沉的吆喝声,是打树花的演绎主角——矿工们抬着烧铁炉来了。
“哦。”豆子的声音还透着低落。
邵文瑞见状,拉起他往不远处的人堆凑去。
邵文瑞很少主动挤人群,如今来挤,更多的还是为了让豆子放下对那剩下半碗豆腐脑的执着,等真的看到了打树花的模样,别说豆子,连邵文瑞也看呆了。
金花点点从漆黑的城墙上铺天盖地地散开,爆出的光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有时是一朵痴缠的金喇叭花,花口大开,紧挨城墙绽绽谢谢吐绵音;有时是一场急骤的暴雨,无数光雨点点从天落,洒进人间不复还;有时,它又是一只孤独的金孔雀,层层开屏,闪闪熠熠,独自回眸观望;有时,它还是时涛里的金浪,起伏波澜,变幻无端……
这就像是一场无声而壮丽的呐喊,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荡漾进你的眼里,驻扎在你的心里。它映得黑灰砖块砌就的沧桑城墙也金光灿烂,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有如被火光倾照,那些半仰着头或吃惊或喜悦的笑脸。
这明明是一场比烟花更绚烂、更璀璨、更纯粹质朴的美丽。
无声,而壮观。
看着看着,会让人觉得,打树花,打的似乎已经不是一场与炮声隆隆的烟花较量美丽的硬仗,而是一种希望。一种对来年能更好的期盼。
谁能想象,这样的期盼,这样的希望和绚烂,竟是穷得买不起烟花的矿工们发明出来的呢。
在这一天之前,邵文瑞也想不到,然而他终究是见到了。他握着豆子的手,仰着头,露出和别人一样深惊细讶的表情。也许这一天,这一蓬蓬代表希望和期盼的无声璀璨,冥冥中带给了他不一样的观感,不一样的觉悟,使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从不轻易言弃,也从不轻易低头。
他是这样不肯认命的一个半大小孩。
……
……
……
〗
顾生槿一直熬夜看到外面曦光乍现,总算是把这个话本看完了。看完后他把话本往床头一放,就枕着脑袋深思起来。
☆、第27章 唯一身份
单看故事本身,这是一篇披着历险皮的脉脉温常友情文。
主角邵文瑞和豆子经过千难万险,以及途中无数脉脉温情的渲染深化友谊后,他二人终于从遥远的南方回到了京城。但在他们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却在护国公府门前遭遇了最后一次惊险。那就是那群江湖中人也等在了护国公府附近,想要把邵文瑞抓回去。这时候,是靠豆子死命帮邵文瑞拖住了那群人,他才成功跑回了护国公府求救。但是当他带着人来救豆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豆子浑身血泊,请了太医好不容易救回来,也只救回了命,没救回智商。是的,豆子他脑中留了淤血,压迫神经,傻了。
从此邵文瑞就无微不至地照顾起了豆子,并坚持不懈为他访遍名医,甚至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断然不肯成婚,说是成了婚有妻儿要关心照顾,怕自己不如从前有那足够的时间照顾关心豆子了。
说白了潜台词就是:豆子一天不好,我一天也不会考虑成亲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转头继续他下了朝办完正事就陪豆子爬树掏鸟蛋的日常,差点没把家里老爹老娘老祖宗气得仰倒。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又一个隐藏在深山中的神医……这个神医很有两把刷子,豆子的智商终于在万众期盼下恢复了。然后就是适应新的身体年龄和心理年龄,邵文瑞又各种手把手给他补课,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他们俩就又这样刷起了吃穿住行的日常。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也就圆满结局了。邵文瑞竟然还是没有成亲。
顾生槿也是从结局的安排,以及凭借他多年看小说的经验,敏感地觉察出,这位昭渠先生,应该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如果男人来写,多半是要写娶了妻子和妻子一起照顾豆子,很少会考虑到“时间够不够”,能不能“全心全意地照顾”这种问题。
而且这个女孩子,他觉得不太可能是豆子的原型,也就是说豆子还是一个男的。
至于豆子和赵抟之发生过的那些事,究竟在话本里有几分真另说,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赵抟之应该有一个十分重视的儿时好友。这个好友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是脑子出了问题。
就他现在所知的情况,赵抟之此前多年恐怕一直当着魔教的圣女,根本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回家了,而且他还对自己说过:“这是世间予我的唯一身份”这样的话……
顾生槿在微微发白的晨曦中睁大了眼。
世间给予他的唯一身份……
唯一身份……
这是不是说,真相其实是赵抟之再也回不了家了?
什么情况会让他再也回不了家?
如果赵抟之真实的身份也和话本里的邵文瑞一样有着较为高大的官府背景,他怎么可能会落在五芒教手里这么多年?难道他的家人就不能想办法把他救出来?……还是说,他的家人根本没想救他?
……恐怕也只有这样能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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