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北衍，把我说的什么科学家的底线当个屁放了吧……这句话没错，但我不配说。别说是德里克，就算这时候真的给我一个无辜的人，跟我说——‘用他做实验就能有重大突破可以救闵轩’，我都能把药剂注射进他的血管。”
拜伦萨这一刻显得无比苍老，尽管就年龄上而言，他距离年老尚远。
北衍的手握紧了实验台的边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见拜伦萨眼里的苍凉，联想起闵轩的模样，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分明家财万贯又才华横溢的男人的绝望。
哪怕是儒雅了一辈子的人，坚持了一辈子的科学道德，在爱人无法挽回的精神堕化面前都崩溃得一塌糊涂。
北衍的心里慢慢泛起绵密的疼。
他想起萧柏。
无数次游走在最危险地带边缘的人。战场的前线，皇宫看不见硝烟的你死我活，国内国外的势力平衡。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乘着飞船奔赴星空深处，面对残暴的荒兽，有时候是虎视眈眈的敌军和星盗。
很多很多次，差一点点，他就被深邃的星空永久地留下。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不让自己艰难护在身后的整个国家再次暴露在想咬银华一口的敌人的武器下，萧柏从天真到理智，从善良到冷漠，从坚守底线到国家利益优先……他被身份带来的副产品打磨成璀璨的宝石，而这个打磨的过程早已磨去了他最温情的地方。
他失去了的战友不知多少——北衍想起那间屋子，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萧柏认识的牺牲者的遗物——而萧柏还能够坚持下来，保持对人民的热爱，而不至于患上战后心理创伤综合征，也没有陷入杀戮走不出来。
即便是建议北衍用德里克做实验，也仅仅是因为最符合国家利益，而不是想要折磨那个让他费了大劲的俘虏。
——这样的萧柏，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的“冷血”？
“我是不是很幼稚？”
北衍轻轻地问，仿佛在问拜伦萨，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拜伦萨瞥了他一眼，却没想说什么——他眼里残余的泪意尚未消除，还带着隐忍的痛苦之色。好在北衍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扶着实验台没有动一下，艰难地说服着自己。
然而，还没等北衍彻底想清楚，手腕上的光脑一阵震动，北衍被从思绪当中拽了出来——他所在的地方是军部的实验室，保密系数极高，能联系到他的人不多。
光脑上亮起的名字是乔嫣然。
北衍征询地望向拜伦萨，后者不介意地摆摆手，于是他接通了通讯。
“小衍！”娃娃脸的乔嫣然表情里带着些许欲言又止，“有一个消息我觉得需要告诉你，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消息？”北衍看到乔嫣然脸上的沉重，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是是不好的事情，甚至——很糟糕。
“医院方面传来消息——雷天航的精神区域活动一直持续减弱，直到今天……”
“活动停止了。”
乔嫣然抿了抿唇，表情带着担忧。
而北衍的表情一片空白。
精神区域活动停止……这意味着什么，谁不清楚？
雷天航已经死了，或者说，至少是，他的大脑已经死了。
脑死亡。
北衍想起那个板正的少年。自己一开始是不喜欢他的，因为前身对于他的迷恋和他对于前身的冷淡无情。但是后来，他却对雷天航改观了。那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一直尊重真相，不会因为北衍的名声和自己与木宇的关系就有所偏袒。
那是个真正的战士，未来理应一片光明，成为英雄。
而不是躺在病床上三个多月，最后脑电波变成一条直线，意识无声无息地消失。
“……小衍？小衍？！”
乔嫣然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强行唤醒了神思恍惚的北衍。
乔嫣然见北衍的眼睛里又慢慢有了神采，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纠结——她“亲眼见过”北衍对雷天航的在乎，尽管后来北衍成为了皇储殿下的恋人，乔嫣然也暗暗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雷天航昏迷不醒，殿下又温柔以待，北衍才慢慢改变了心思？总之，她觉得北衍对于雷天航真的非常在乎。
现在，雷天航被判定为脑死亡，乔嫣然第一反应都不是对方父母来找实验室的麻烦，而是要告诉北衍。
果不其然，北衍因为雷天航的死而“失魂落魄”。乔嫣然觉得，作为北衍的师姐，她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哪怕成了3S灵植师还单纯着的小衍：“小衍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但这已经成为了现实。就算你曾经喜欢他，甚至现在还……有些余情未了，你得知道你已经是皇储殿下的恋人了，不管多么难过都要收敛一些，悲伤要表现得有节制——尤其是来参加……葬礼的时候。千万不能被媒体拍到你因为以前喜欢过的人的死‘大受打击、精神恍惚’！我知道在逝者刚刚离开的时候跟你说这种话不合适，但我真怕你一在公众面前出现就被问到这种问题，不得不先给你打个预防针。”
第131章
北衍终于搞明白乔嫣然这个通讯是为了什么。
饶是沉浸在悲伤当中，北衍也忍不住心里有点暖，又有点哭笑不得。
“师姐，我真的不喜欢雷天航。”北衍叹息，然后就看到乔嫣然一脸“别说了，我都懂”的表情，心塞到无以复加——
我是真的不喜欢雷天航啊啊啊！
就是因为刚刚和拜伦萨先生聊到闵轩的事情，情绪低落，联想到萧柏，又碰上雷天航的死讯，整个人都是灰色的而已……
我、真、的、没、有、对、他、余、情、未、了、啊！！！
但在乔嫣然一脸的“我很理解”的表情下，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倒是因为这横插一竿子的误会，思绪从生死政治的沉重话题中被拉了出来，身上的郁气消散不少。
乔嫣然见他表情活泛些许，只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微微舒了一口气：“你自己要想清楚啊，小衍。——这边现在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我就先不和你聊了。拜拜。”
“嗯，谢谢师姐，拜拜。”北衍和她道别，隐隐听见那头乔嫣然惋惜的感叹——“……唉，才只是个少年呢……要是有解决精神力变异的药物该多好。”
北衍的嘴唇抿了起来。
闵轩，雷天航，还有无数这样遭遇的、他所不知道的人……
北衍觉得，自己的挣扎和犹豫都显得那么可笑。一个德里克，罪大恶极的人，自己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就算手上染了鲜血，也要看是谁的血。
一个无耻的星盗而已。
北衍敲了一记自己的头，然后起身对拜伦萨道：“拜伦萨先生，我今天先走了，您辛苦一下可以吗？”
“去找那小子？”拜伦萨挥挥手，“去吧去吧，别跟我这儿碍眼。”
北衍冲他道了谢，然后步履有些急促地离开了实验室，直奔楼上。由于研究项目的绝密性，北衍和拜伦萨的研究室被设置在军部大楼的地下一百多层，而萧柏的办公室则在这座地面有三百层的大楼顶端。
北衍因为那次参与爱洛星任务，得到了很高的通行权限——并且没有被收回，所以一路乘着电梯直奔三百层，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向那间最大的办公室，也没有被四处巡视的机器人拦下来。
“嘟——”。
北衍刚刚踏入办公室监控的范围，就被捕捉到了，一门之隔的办公室里，心情不怎么好的萧柏正站在窗前从高处眺望细小得如果不是3S视力都看不到的行人，听到提示音，这才微微蹙眉，用光脑查看来人。
“小衍？”
萧柏没有想到会是今天早上离家时都没有和自己交换早安吻的北衍。他原本以为，小衍的挣扎还要有好几天——至于结果？他相信北衍足够理智，能够明白美好的愿望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萧柏，对不起。”门打开，冲击来的少年几乎是立刻，给了萧柏一个紧紧的拥抱。
萧柏怔了一下，然后短促地微笑起来：“小衍在道什么歉啊？”
“……不够理解你。我一直都是在用自己的标准，自己的生活评判你做的事情，这很糟糕。你是皇储是元帅，本来就不可能像我活得这么傻白甜……”
萧柏失笑，回抱住少年：“小衍哪里傻白甜了？你聪明得很——全宇宙最年轻的3S灵植师。”
“你明知道有水分。”北衍的头埋在他怀里，下意识地蹭了蹭，满足于这个男人永远为他张开的温暖怀抱，“我上辈子活到二十六。”
“那也很棒。”萧柏一点没觉得北衍和他这次的“冷战”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北衍这么快来找他，就很让他惊喜了，不过——“不理解我没事，挑在我刚把订婚戒指套在你手上的时候，啧啧……”
北衍心里也挺自责，闻言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唔，晚上随便你怎么样？”
这个暗示让萧柏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么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