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喊了一句什么,陈鸥没听清,大约是通知他时间到了,要他上岸休息。他也高声回了一句,但在头套隔离和池里水面反射的双重作用下,声音有些变形,倒像是一句飘邈的歌。
接着他眼前一黑。
一个黑影猛地扑到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脑袋用力往水里压。按理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搏斗胜不过五岁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然而实情就是这样。孩子力气大得很。他一开始呛了口水,然后头就被死死按进了水里。他拼命晃动身体,两手向背后乱抓,试图把孩子弄下去。但孩子身子太小,兼且滑溜无比,陈鸥抓不住他。
他的肺快要爆炸了,面前逐渐发黑。陈鸥的双腿有点踩不住水了,身体直往下坠。被实验对象溺死,这一定能列入自己所在实验室“史上最愚蠢的十大死法”名单。陈鸥想。
接着他身子一松,头一下子露出了水面。
孩子双手从背后牢牢环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出了水。但他用力太猛。陈鸥想幸好出血购置了专业训练设备,否则这么一下肩膀非受伤不可。待他终于能脱掉头套的时候,他贪婪地大口呼吸,连一直颇有微辞的臭氧气味都顾不得了。
“原来海豚真会救援快要溺死的落水者。”陈鸥想,“不过先前那一下实在没轻没重。以后我得记住海豚毕竟是鲸的一种,骨子里还是有股凶猛劲儿的。”
接着他看了一眼水面倒影,脸色大变。
“让开。”岸上的教授用一柄枪对准孩子,只是陈鸥与孩子距离很近,不误伤的难度太高了。
“教授,别!他只是和我闹着玩!”
“他袭击了你,差点淹死你。我不许再继续这么危险的研究,让开。”
“他只是个5岁的孩子!”陈鸥飞快地说,张开双臂护在孩子面前。从他摘掉头套后孩子就不再上前了,眼神十分茫然。陈鸥通过眼角余光留神着他,提防他再从背后给自己来刚才那么一下。
“这只是一柄麻'醉'枪,只会让他睡上一会儿——”
“我知道那子弹的剂量,足以放倒一头成年海豚。不行!”
“他就是人形海豚!你没法再教他怎么做人了!他刚才的举动是谋杀!我可不想看到一手养大的孩子被一头海豚给淹死在水里——”
“他只是想跟我——玩!海豚天生对歌声敏感,他以为我刚才是在唱歌,是要逗他玩!他只是——只是离开族群后太寂寞!”
陈鸥和教授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都愣住了,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了不得的话。
“是吗?被海豚抚养长大,因此有了海豚的部分生理特点?也许有可能,毕竟谁也不知道基因受到强烈外界刺激后会有什么重大改变。被海豚带大肯定算是强烈外界刺激的一种,再加上生存压力强化了这一改变……”教授喃喃道。
陈鸥说:“他现在是个很有意义的实验品了,留给我处理吧。”
教授枪口垂了下来,看向孩子的目光仍怀着深切的厌恶:“我老了,不希望有一天看见我的孩子尸体漂浮在自家泳池里。再有这么一次,我会把枪里填上真正的子弹。”
陈鸥目送教授慢慢离去,开始沉思。
“喜欢歌?待我想想,我会的可不太多。”
这天晚上,气膜游泳馆里仍旧一团漆黑。有一个滑稽的儿童乐园海豚,坐在木制平台上,搜索枯肠,对着气膜外隐隐约约的星空,唱了一晚上的歌。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教授把早餐带来给陈鸥,抱怨道,“客厅里放着数十张大卫·鲍伊的CD,你却要唱贾斯汀比伯。”
☆、回忆
教授带来的不止是三明治和咖啡,还有治疗痱子的药膏。这绝对是雪中送炭。前一天晚上陈鸥为了达到更好效果没有脱掉皮衣和头套,这时前胸、后背、脖颈都爆出了红红的痱子,又痒又痛。
“我绝不再穿这身衣服了。”赤身裸体的陈鸥把厚厚一层药膏涂在密密麻麻的痱子上,坚定地说,“任何研究都不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
一晚上没睡的影响显现出来,他脑子有些发僵,眼睛不停流泪。别说楼上自己的卧室,就是门口那个简陋的废旧床垫,对这时的他来说都是天堂。
但他还有工作没完成。陈鸥打着呵欠把一加仑牛奶倒进平台上的阔口盆里。
从第二天开始,陈鸥就向当地牧场订购了新鲜的全脂牛奶,每日一加仑,特别要求不能是供应超市的所谓“全脂”牛奶,必须是没有撇去奶油的、浮着一层黄色油脂的牛奶。生活在水下的海豚身体周围有厚厚的脂肪层,用于保持体温以及提供浮力。和陆地哺乳动物相比,海豚乳汁里有大量的脂肪成分。尽管不能确定孩子是否通过吸食海豚的奶活下来,陈鸥仍然决定尽可能复制孩子熟悉的生活环境。更重要的是,全脂牛奶具有丰富的营养,起码不会让孩子发育不良。
煮沸的全脂牛奶具有浓郁的天然香气,令人馋涎欲滴。陈鸥伏在盆口闻了闻,低下头去舔了几口。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用来给孩子做进食示范,也为了让孩子从心理上接纳他,把他视做同类。教授喉咙里发出“恶”的声音,似乎要作呕。
“味道真的不错,我建议您明天早上也尝尝。” 陈鸥直起腰笑道,看到教授的脸色马上又补充道:“不!我是说,在早餐里,在我们的餐桌上!”
“我真高兴你还记得起餐桌这种文明和礼仪的结晶。”教授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我要提醒你另一种人类文明的产物——钱。你已经一周没在研究所露面了——容我提醒你,你现在还在试用期里——你参与的课题因为你近来缺席而出现了进度滞后。另外,”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泳池,“我估计你已经把积蓄全用在建造这个泳池了?你需要研究所的固定工作来还贷款。”
陈鸥一阵心虚。虽然研究所的实际控制人就是教授本人,但无论是他还是教授,都从来没有过利用这种优势来为他在研究所的工作大开绿灯的念头。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和参与的课题直接相关,因此他在课题组里的角色远非寻常负责资料搜集、数据处理的一般助理研究员可比。因为自己兴趣旁移而影响到同组人的工作进度,这确实有些对不起人。
至于钱……他刚刚参加工作。从15岁到21岁,6年时间拿下博士学位,即使对于智力超群的他也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度过,丝毫没有同龄人打工赚钱的经历。
从他入学起,教授每年圣诞节都会给他一笔钱,声称是“基因科学研究后备人才专项基金”,金额从一开始仅够买街边雪糕,到足以支付一年学费还绰绰有余。陈鸥吃住都和教授在一起,常年从学校拿一等奖学金,教授给的钱几乎没什么去处,一年年积攒起来总数颇为可观。如果不是遇到孩子的事,他原计划拿这笔钱和教授去周游世界,来弥补读书时只顾苦读的遗憾。
陈鸥皱起了眉头。如果教授不是研究所的实际控制人,他还可以向研究所申请,把培训孩子进入人类社会立项作为课题,申请一笔研究经费。但教授现已明显表达了对这个研究思路的不屑一顾,他再坚持便是强人所难了。
“我再重复一遍,”教授说,“从基因研究的角度看,这孩子没什么价值。你的工作确实艰巨,也许从未有人成功过,但究其实质,不过是个流浪儿的救助问题,一间福利院都可能比你做得更好。”
教授向孩子抛去厌烦的一瞥后离开了,表示了对倔强的养子随意浪费时间和研究才华的不满。
现在陈鸥必须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抽出时间和精力继续教育孩子;第二,找到足以支撑一的钱。二更紧迫,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当初只订了一个月的海水和牛奶,马上就要续费;贷款用完了,而自己用于偿还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
孩子仍在池子里慢吞吞地游水,同时盯着他看。在这双水洗般的眼睛注视下,陈鸥觉得放弃这孩子是罪恶。
不要发愁,陈鸥心道,我一直都很有办法。
他躺在废旧床垫上准备好好筹划,一分钟不到就酣然入梦了。
孩子浮在水面上,静静地注视着睡得香甜的陈鸥。
陈鸥是被微微的泼剌水声惊醒的。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感到身体又恢复了活力。然后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平台上的阔口食盆。
里面干干净净的,一滴牛奶都不剩。
他第一个反应,是孩子又把牛奶打翻了。但食盆好端端摆在原地,旁边地上倒是有几滴牛奶痕迹,很显然是被滴落而不是被泼洒的。
整整一加仑牛奶。
在这之前,孩子每天也不过饿得急了就舔上两口。食盆里牛奶液面下降的高度始终很有限。
这孩子终于放下了戒心么?陈鸥思忖。微风从门口吹进来,气膜发出波浪般的轻颤。陈鸥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早上涂过痱子药之后,他就保持着赤身裸体。
陈鸥关上了屋里的灯,打开了气膜屋顶。现在他们暴露在幽谧的星空下了。天蝎座阿尔法星在南方天幕上垂垂欲坠,孤寂地发着红光。安装在池边的恒温恒湿空气系统还在运转,但夜晚的凉风夹杂着杜鹃花和苹果树的香气如瀑流般汹涌而下,霸道地赶走了人工制造的新风。臭氧的气味微弱得闻不到了,就像受了委屈的孤儿偶尔发出一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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