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绿色的葱翠里,果实将慢慢地孕育出来,这就是苹果树的生物逻辑。
“我在电视上看见了雷尔诺警探。”安迪说,“他们消灭了一些军用型的机器人。”
“他们为战争而造?他们有人格吗?”马克问。
“我想没有。”安迪回答,“至少报道的描述是那样的……如果我们离开穹顶,也就不会有人意识到雷尔诺警探曾经放过我。我不想连累他。”
“我们做我们能做的,剩下的都是命运。”马克说,他躺在门外的椅子上,看着苹果园。
安迪看着他,他看起来真的好多了,会有放松的表情,而不总是维持他那种痛苦扭曲的笑容。
当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或许是他最好的时候,安迪想。
“知道吗,”马克舔了舔嘴唇,他也还保持着舔牙缝的习惯,“我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真的要离开穹顶,却发现怀念这扭曲的一切。”
“我们怀念一切记忆中的事。”安迪说。
这很容易写出来,他想,只要在算法中,让过去永远比现在好就行。
人类就是这样修正自己的记忆,来忘掉苦痛的。
安迪也有着记忆的优化模式,而他却不知道,到底这是制造者的意愿,还是涌现出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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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靠在窗户边,阳光懒洋洋地照着他,即使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阳光,他还是倾向于去享受这温暖。
人就是这样,他慢吞吞地想——因为那些微弱但持续的疼痛,他的思维渐渐变得钝拙——人们倾向于接纳好的东西,倾向于去希望。
最近,马克开始缓慢地重建自己的思维宫殿。在废墟上一砖一瓦地把城市建起来,并不是瞬间就能完成的事,它需要细致的、长久的工作。
马克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像燃烧的蜡烛,他希望在死亡的火焰吞没一切之前,能够建好记忆的宫殿,然后倒在它的怀中。
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模拟中的落日也会使得天边被红霞所渲染。
一天的终结让马克莫名其妙得心情忧郁,安迪则轻轻地哼着歌。
马克像洞里的老鼠那样好奇。
“你在哼什么歌?”他问。
“镇里听见的。”
“像是奥尔塞隆之歌。”
“那是什么?”
“说的是一位少女去找她的爱人,却被暴风雨困在异乡的故事。”
“所以是个悲伤的故事吗?”
“或许吧。”马克说。简单的故事也能唤起他的共情,他总是会通过故事找到自己。
安迪开始轻轻唱那首歌,空旷的后院里,只有他的声音和苹果树。
马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知道烘干机里的苹果慢慢地向苹果干过渡。
安迪的声音很好听,仿佛融化在脑袋里的冰激凌。马克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里,在他的舌头尖上融化掉的冰激凌的味道。
爱,冰激凌,青春,还有莎拉的味道。
他希望安迪的歌声永远都不会停。
****
那一夜,马克是在安迪的哼唱中,把过去都烧掉的。
他把东西搬出来,和安迪一起翻看。那儿足足有两个大抽屉,里面的东西杂乱无章,有他的病历、有坐车的车票、有加油站的发票、有他更之前和别人通的信件、有压缩机的收据、有年轻时的照片……
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不再有意义的。
“你不会舍不得吗?”安迪问。马克此刻正一张一张地把照片投入他们升起的那团火焰中。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而我不能带着这些东西走,我也不想在我走了以后,有人翻看这些东西。”马克凝视照片被火焰吞咽,一点儿一点儿的,他年轻的脸消失在火光中,火蛇吞没了过去的那个他,他看着时间的脚踩在火焰之上,跳跃的热量模糊了世界。
马克笑了起来:“我想过很多次我烧掉它们时的场景,想象里,我都在流眼泪,没有一次我的想象是这样的快乐。我现在很快乐。”
“我感到心痛,或许你应该留着一两张照片。”安迪说。
“在走之前,我得和所有的东西说再见。”
“我以为你已经说过再见了。”
“这是物质上的再见,另一个再见。人类总是说无数次再见。”马克说。
“给我留一张照片好吗?”
“给我一个理由。”
“那会让我误以为我二十年前就认识你了。”
马克被说服了,安迪给的是个好理由,他把老照片们递给安迪:“你有一次选择权。作为交换,为我唱首歌吧。”
安迪开始唱歌,奥尔塞隆之歌。
他挑了一张马克骑在自行车上的照片。照片里,马克正张开双臂,骑在自行车上,从土坡上冲下来,他长大了嘴,正在尖叫。
一个二十年前的马克。
安迪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马克把其他照片都一张一张慢慢地扔进火焰里。
安迪的歌在耳边,奥尔塞隆之歌。歌里唱的是一个老故事,女孩去异乡寻找她的心上人,却被暴雨困在异乡,异乡的时间流逝如美酒。当暴雨消逝,女孩回到家乡,却发现心上人已经和他人成婚。
奥尔塞隆是异乡之名,它在歌里是个类似伊甸园的地方。马克和安迪如今想去的就是异乡,想找的是不知道存在与否的自由,但他们还是会去异乡,因为那里,没有任何人阻止安迪歌唱。
马克在安迪的歌声中烧完了所有需要处理的纸制品,夜色笼罩大地。
他们坐在一片烧尽的灰烬旁边,面对整个世界。
如今就要离开,马克开始更为注意这里的每个细节——苹果花掉落的声音,果实孕育的声音。仓库里存留的苹果已经不多了,新的果实在慢慢成长。
安迪的歌声停止了,马克在安静的夜的中央感到孤独席卷而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朋友陪在身边,他是被所有人类所抛弃的,只有注定会帮助人类的人工智能才会在这里陪伴他。
他舔着自己的牙缝,想起渴望站着尿尿时那种急切的冲动。
过于了解人类,才不适合和人类一起生活,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实。
马克在黑夜中拥抱自己,他靠在玻璃墙上,想知道那些苹果脆片是什么味道。
他曾经试过,却早已遗忘。
“你能再给我唱首歌吗?”他问安迪。
“当然,马克。”
多可笑,他的歌声早上还是冰激凌,夜里却变成了耳朵里的火焰与光。
14 苹果熟时
在和世界告别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马克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苹果树满满地结满了果实,这三个多月,他们准备好了所有的必需品,安排好了离开穹顶的路线。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据说开发原型机的开发者被抓,据说还有另外的军事机器人在穹顶里活动。
但所有的事情,都即将与他们无关。
其实,住在这样的乡下,所有的纷争本来就与他们无关。所有的大事都发生在城镇里,只要不打开电视,不在修理机器时和邻居们聊天,家就像是乌托邦,一个没有杂音的乌托邦。
马克不觉得这儿缺了什么,毕竟他们的生活即将与此无关,他不知道自己能过多久“与此无关”的生活,他想更长地活着。
不再去想象他人令他感到轻松,他无需关注任何人了,那些神经质的共情不再时刻发挥作用了,他的生活里只有安迪和即将完全成熟的苹果树。
他甚至感受不到危险,感受不到有人会来把安迪带走的那份恐慌,他的生活在准备药物、干粮里度过。
当一切都整理妥当,他们就只剩下在后院聊天的份了。
安迪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个体,马克会忘记他是个人工智能的事实。偶尔想起时,他会感慨安迪的制造者是这样的神奇、惊人,他到底是怎样将这样的机器人制造而出?
马克对这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事情好奇起来,但这并没有促使他打开电视、广播或者电脑去倾听那些流言蜚语。他们真的捉住那个人了吗?那个人真的还活着吗?安迪是被那个人制造而出的吗?
一切都不再重要。至少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安迪也收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们两人就像熟睡的猫,把所有好奇的毛球都吞进了胃里,发誓不再吐出。
那张照片在他们的行囊里——那张马克年轻时的照片。马克觉得上头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年轻的马克”。他的过去和现在割裂了,而他的自卑也藏在毛球里,吞进胃里,不再追忆。
马克知道这都不再重要,他再也不用在意他人怎么看待自己了,他再也不用在过于严重的共情中挣扎了,他再也不用担心他要怎样才不会引起莎拉的讨厌。
他失去了一切,又即将失去全世界。
苹果脆片很甜,比苹果甜上不少,他喜欢那味道。
他也真的、真的、真的珍惜每一次泡澡的机会。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坐在温暖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漫过膝盖。
安迪坐在浴缸沿上,他和马克之间持续着无需主题的聊天。温热的水把马克的肌肉变得舒服。
离别之日近在咫尺,他们就要带着行囊去往异乡。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死亡,或许是新生,但不走近,谁又知道火焰的废墟里蕴含着怎样的未来。
安迪亲吻马克,拥抱马克,抚摸马克那些受过伤的肌肉和骨骼,暂时性地带走疼痛和僵硬。
如果能够早一点遇到安迪,又如果没有在黑市上买下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