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真自由。”瑞雯说,“它能跑来跑去。”
“你从哪儿学到’自由’这个词的?”爸爸问,“我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个词。”
瑞雯很得意:“杰西卡老师上一节课给我讲得这个词。”
“她讲了什么?”
“身体自由,还有精神的自由,一些以前的故事。”瑞雯说,杰西卡小姐是她的历史和文学课老师,她每周来上三天课,她很喜欢她,她漂亮又友善,“你觉得自由是什么,爸爸?”
“人们能够互相理解,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还有人工智能和人类,大家可以学会去理解对方。理解和接纳是可贵的自由。”爸爸说,他的头发是姜色的,比金黄深一点儿,(瑞雯的头发则是金黄色的,和克莱尔阿姨一样,)爸爸很英俊,也很强壮,他是个好警察。
瑞雯点了点头:“我想去森林里,像真的熊一样。”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空,所以不能对你许诺。让克莱尔阿姨陪你去小森林好吗?”
“我想去的是穹顶之外的森林。”
“穹顶之外现在还是一片废墟。”爸爸回答。他会和瑞雯说穹顶之外的故事,以前的故事,好像离得很远很远,他也说过他不希望瑞雯和太多人谈论它们。
“苍穹之外会好的,对吗,会再长回来的。所有的东西都会回来,熊、松鼠、云杉和大马哈鱼。”
“会的,所有的东西都会回来,只是需要时间。可能要很久很久。”
“等我能走的那天,它们就会回来?”
“我希望是这样,小熊。”爸爸说,他亲了亲瑞雯的额头,“现在你该睡觉了。”
“晚安,爸爸。”瑞雯抱抱爸爸。
“晚安,小熊。”
爸爸把灯关掉了,又关上门,他走得很轻,害怕把瑞雯那些看不见的朋友吓着了。
瑞雯编了一些故事,关于看不见的朋友,她相信他们都在房间里,在她一个人的时候陪她玩,她不害怕夜晚,她有各种各样的怪物陪她。
那些看不见的朋友。
雷尔诺?佩吉从瑞雯的房间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卸下了在瑞雯面前佯装轻松的状态,又一次变得愁容满面。昨天他放走了一台原型机,即使他的行为尚未被人发现,但迟早会被挖出来。他希望快点拿到他的年终奖金,再申请一笔贷款,让瑞雯在十周岁时进行那个手术。之后他们可以责怪他的所有行为,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希望看到瑞雯先能站起来。
他最近一段时间都很累,科特对他提各种各样的要求,逼迫他快点做出成绩。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工作,更何况他不认为过于暴力的手段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知道网络上称他为“人类的叛徒”,有些谣言越传越远,言过其实。他静下来评价过自己,他只是做出了更为客观的判断——那起黑市人工智能杀人案件就证据来看,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虐待受害者的行为,遭受虐待的是犯罪嫌疑人。
雷尔诺躺到床上去,他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才睡着,他没有做任何梦。
突然,电话声吵醒了他,他条件反射地迅速爬起来。他发现并不是手机在响,而是家中的固定电话,这说明找他的人并不是科特长官。
现在是夜里3点,谁会往他家打电话?
他紧张起来。
“你好。”他接起电话。
“长官,”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慌张得声音发抖,来电显示提示这个电话来自第三区的郊外,“我是安迪。”
因为慌张,雷尔诺从床上坐了起来。
***
蛇舌接近目的地时,就把车灯掉了,开着那个他改造的弱车灯。
他在黑洞洞的乡间小路上开车,尽量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非常擅长隐藏行踪。
蛇舌的车后面有整套的医疗设备,他总是把这些东西带着到处跑。作为一个黑市医生,你根本不能寄希望于有个固定的地方,你到处走,取子弹、截肢、做手术,然后赚钱。你接活都靠他们给你打电话,但你也不是每个电话都会接。
但雷尔诺的电话你一定会接。
十分钟前,蛇舌接到雷尔诺的电话,那会儿他还靠在车里看一个B级片。当他听清雷尔诺要求他去一个地方的请求时,立即发动了他的车——他的速度很快。速度是这行的必备技能,而无论是技术还是速度蛇舌都是顶级的。
“我正在往那边开,我会尽快过去……是的,血浆很充足,我把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呢,锁在我的保险箱里……哦,好的,我知道,具体地址传送到我的显示屏吧……先别说这些话……是的,我明白……”蛇舌的口齿并不清晰,因为他的舌头曾经被自己剪开过,然后又缝起来。他给自己剃了个光头,从头顶到脸颊纹了一条黑色的眼镜蛇,他的唇上方穿了孔,耳朵上带了一个蝰蛇形状的耳钉。
蛇舌认识雷尔诺时,警官还在社会福利院工作。他把蛇舌送到医院时,后者的肚子上有个大骷髅往外冒血。雷尔诺根本没必要救他,这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只是路过那儿,看见蛇舌倒在角落快死了,他把他扛上车,送上医院,还为他垫付了手术费——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蛇舌给瑞雯买过一只大熊、一打动物人偶……他康复之后不太和雷尔诺联系,更何况雷尔诺已经成为一位警察。但他还是会给瑞雯买游戏机和玩具。只是瑞雯的手术他没法做,那需要更先进的技术和完全无菌的环境。
雷尔诺几乎没有求他办过什么事,而这个半夜他打电话过来,说有个人的腹部被剖开了,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蛇舌当即发动了车。
第三区的郊外离蛇舌今晚停留的地点不远,赶过去不需要太久。蛇舌看了看手表,计算着时间。
这时候,他听见了车厢后面传来了声音,他的搭档醒了。
沙漠拉开那个小窗:“我快被你从床上摇下来了,醒来却发现原来不是你坐在我身上。”
“有活。”蛇舌说,“下腹部横向切开,大量失血。血型目前不详。”
“好吧,那我准备一下。”沙漠说,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黑医,而像一个正规医院的护士或医生,他戴着眼镜,相貌端正,是蛇舌忠实的助手。这个故事莫名其妙的地方在于他对蛇舌一见钟情,以他的表达方式就是“我看见你第一眼就想操`你的屁股,用我的阴茎敲你那颗性感的脑袋”。
蛇舌把车停在目的地的后门。停稳的那一秒,沙漠跳下来,把金属挡板支在入口处的台阶上。
蛇舌去后面搬器材,沙漠则是那个先去进行对话的人——他口齿清楚,看起来更加正常。
黑暗的夜色里,蛇舌听见沙漠敲门并且和屋里的人进行的简单对话,他把维持生命的综合仪器推出来,随手将折叠手术床放在上面,他推着仪器和手术床,通过挡板推进房子里。路上,他与去车里拿起来东西的沙漠擦肩而过。
蛇舌走进屋,看见客厅的中间满地是血,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蛇舌没有观察房间,也不在意站在旁边的是谁,他把仪器推过去,戴上口罩和手套,蹲下来,为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检查伤情。
“你,把手术床撑起来。”蛇舌指了指站在旁边的男人,同时用血液短尺测量了伤者的血型,他对刚刚去拿手术箱,如今已经走进来的沙漠说,“沙漠,准备输液,AB型血浆,我需要点普莫斯一型抗生素。”
沙漠与蛇舌合力把伤者抬到折叠手术台上,他们的动作很轻。折叠手术床这东西有点儿像轻质的三脚架,稳定性非常好,重量轻,装好之后可以推着走,沙漠可以扛着这张床跑上十公里——虽然并没有这个需求。
蛇舌把呼吸管插入伤者的鼻腔,沙漠连接好所有仪器和贴片,又打开备用灯。
“拉上窗帘。”蛇舌命令道,“如果你不想被人发现的话。”
安迪走到落地窗前拉上窗帘。两个医生正在客厅里进行手术。他们一个看上去是个正经人,另外一个则剃了个光头,头上纹着一条蛇,一直延续到脸颊,蛇尾在他的耳边。
安迪依旧陷入刚刚的事件所导致的震惊中,无法平静地判断现在的状况。他询问医生是否需要提供帮助,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他只好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他清晰而痛苦地感到他被马克骗了,他以为马克想给予他他理解的自由——死亡的解脱。他以为他疯了,是个偏执的变态,然而他错了。
当他把藏在腰际好几天的漆布刀插入马克的身体时,这个男人柔软得像条死兔子。他记得他脸上扭曲又痛苦的笑容,记得他握住他的手,把刀从他的腹部一侧滑向另一侧。他记得他倒下之后好像一切都安静了,他的表情那么平静,他对他说,别哭。
马克会活着吗?他希望他能够活着。
他知道自己是可耻的,他应该任凭他流光了血,死在那里,得到解脱,然而他救了他。
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单纯地希望马克能活下去。
放任马克死在家中,一时半会儿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警察已经来调查过他们,不会那么快又前来敲门,他完全有理由和方法逃走,马克的车、马克的钥匙,马克的身份……他拥有一切。
马克把那些东西放在一个信封里,他的车钥匙、身份卡、剩下不多的所有现金,这个信封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上面放了一颗红色的苹果,显眼极了。里面还有张纸条:安迪,逃出去,你没必要为任何事感到羞愧和难过,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