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狼。
——不对。杜云歌突然反应了过来,即便她再怎么学艺不精,于轻功一事上也不该这么不济的,只要来的不是蓄意想要她命的人,按照她近来刻苦修习的成果,在区区一头畜生的面前怎么说也应该有一逃之力的,何至于此?
果不其然,她伸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形还是之前那个梦里的样子,年幼得很,短手短腿儿的,一看就不像是能打能跑的样子;而她失去的,也正是这段记忆,难不成这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个梦就是专门要让她回忆起这段莫名失去的记忆的?
如果这不是梦,而是真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话……
那么幼年之时学艺不精的她,到底是怎样从这头一看就饿疯了的恶狼的嘴下保全了性命的?
赐名·二合一
就在这个念头电光火石之间从杜云歌的心上闪过的时候, 她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大力给撞翻在了地上,而正在这时,身后的狼也扑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就往她的身上咬去——
杜云歌下意识地就紧紧地闭上了眼, 等待着即将传来的尖牙利爪穿透和撕裂血肉的痛楚。然而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有一句依然明显带着塞外胡人口音的:
“别动,别跑。”
杜云歌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这是自家薛师姐来救她了, 而直到这时, 她错眼之下才看见为什么薛书雁要把她扑倒在地, 因为她发力之下奔向的前方其实并不是什么坦途,而是一道被掩藏得很好的极深极深的裂隙, 如果不从这个角度看的话, 是很难看见隐藏在葱葱郁郁的芳草间的这一道堪称天堑的险恶深谷的。
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出来呢, 就被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温热的血雨给洒了个满脸。只见薛书雁咬着牙、抿着唇, 瘦削的后背都被狼爪给挠了个皮开肉绽也没松开握着匕首的手, 就这样反手一送, 那把寒光闪烁的匕首便深深地没入了狼腹!
她的眼神凶狠又冷静,隐约间竟然有点跟这头狼如出一辙的滋味了。
——就在这一瞬间,杜云歌突然明白为什么即便五胡乱华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人们也对胡人依然避犹不及,哪怕是混血的薛书雁都讨不得半点好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那个冷漠得似乎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的眼神。就在薛书雁反手用匕首杀掉了那头恶狼的一瞬间, 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然近到了只要再往前轻轻一凑就能吻上的地步, 气息交融间杜云歌发现, 即便是身负如此骇人的伤痛,薛书雁的呼吸甚至都不带分毫的紊乱,就好像她刚刚并没有跟恶兽以命相搏、而只是吃了个点心一样稀松平常。
换而言之,她这位胡人混血的师姐,在刚刚救了她的那一瞬间,是真的没有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
等确定了身后的狼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尸体之后,薛书雁才反手一推,把它给狠狠地掼在了地上,眉目漠然得就好像刚刚在鬼门关边上打了个滚的不是她本人一样。她扶着膝盖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才直起身来对杜云歌言简意赅道:
“走了,春护法找你回去吃饭。”
杜云歌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管是现在的这个杜云歌还是梦里的那个小小的杜云歌,都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昏,脑子里也是乱成一片,就好像有千百万个小人儿拿着棍子在里面搅来搅去、就是不让她思考一样,半晌之后她才抖抖索索地拼凑了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伤!你的伤需要包扎!”
薛书雁很是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杜云歌这才发现她的年纪比上一次做的梦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胡人的口音也重得很,甚至不管是刚刚杀狼的功夫还是将她扑倒在地的身法,都完全不是妙音门的功夫。也就是说,这位更小一点的薛书雁应该是才刚上忘忧山不久,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凤城春和云暗雪甚至连门派内部最基础的东西都没传授给她,否则的话,就以薛书雁练武的天分,哪怕只是学了几个月,那也不至于连杀一头狼都这么狼狈。
薛书雁开口说话的时候,那种完全异于中原人的、带着明显的后鼻音的胡人的感觉便更为明显了:
“为什么要包扎?”
杜云歌心想受了伤要包扎起来不是常识吗,要是就这么放在外面不管的话可能要发炎化脓出人命的,结果她张了张口,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像薛书雁这样的混血的命,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委实算不得命的。连年幼的、在忘忧山上长大,理应对山下的这些事都无知无觉的杜云歌也在侍女和弟子们的闲谈中偶尔能听见一些。
汉人这边对混血们的态度还会好一点,最起码有个儒家的仁义之道的遮羞布在那里挡着,不好做得太过分,但是胡人就不一样了。胡人把混血捉去和牛羊之类的畜生养在一起、等放牧的时候还会把他们和牲畜赶在一起去吃草、尤其是在短暂入驻了中原的那段时间里,用人来做脚踏、拉犁、拉马车之类的种种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之事简直一言难尽,这也成为了不少人在攻讦胡人、一力主张对外用兵的时候最喜欢选用的理由:
徒蒙人之表象,内里实乃禽兽,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教化无用,非用兵不能止也!
薛书雁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踉踉跄跄、走一步就要半跪下来歇一会了,急得杜云歌又有点想哭的滋味了,但是她要是真的在这里哭了的话,那可就真的只是个什么都做不成、只会添乱的废物不说,没准还要在这里把薛书雁的一条小命给葬送掉。她紧咬着牙关,拼命地眨眨眼,强自把即将夺眶的泪水给憋了回去,试着把薛书雁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半扶半搂着她哽咽道:
“抓紧,我带你回去。”
最后杜云歌还是用她那半吊子的轻功勉强带着薛书雁回到了妙音门内,一进门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指着薛书雁背后纵横交错得那叫一个万分精彩的血肉模糊的伤处对凤城春哭道:
“……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跑去后山玩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她!咱们有没有什么上好的伤药?快给她用上……”
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能说完,就被自己打出的一个哭嗝给直接憋了回去,搞得凤城春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先心疼她还是先被她给搞笑、还是先心疼薛书雁给薛书雁拿药的好,最后还是夏夜霜虎着脸打了盆清水来给薛书雁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慢慢地皱紧了眉。
全妙音门最精于医术的夏夜霜出手果然不凡,哪怕脸色板得比十天半月都没有刷过的锅底还要难看,手上的动作依然迅捷又轻柔,就好像是蝴蝶振翅一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把小小的薛书雁给包成了个粽子:
“成了,好好将养着,以后留的疤还能轻一点呢。”
杜云歌当时虽然小,但是爱美之心便可见一斑了,一听见要留疤,天爷,那还得了?便急急追问道:
“夏护法夏护法,我知道你最厉害啦,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身上不要留疤下来?她这么好看,要是留了疤该多可惜呀,以后还怎么嫁人?”
——谁都没有看见,薛书雁的神色在杜云歌脱口而出如此赤诚的、毫无保留的一句关心的话语的时候,微不可查地轻轻松动了那么一小下。
夏夜霜先是被她的这个马屁给拍了个通体舒畅,等听完了杜云歌详细的要求之后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什么叫怒火攻心之下一口凌霄血血溅三尺:
“我的好门主哟……你以为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吗?要是放在没个深厚家底的别门别派里,别说只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留疤了,伤得这么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眼看着杜云歌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夏夜霜摸了摸她的脑袋,开口劝慰道:
“而且人家草原儿女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哪怕留了伤也不要紧,不耽误嫁娶。要是她未来的爱侣介意这点东西的话,那就说明这根本就不是发自真心的爱,对不对?”
杜云歌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便趴在薛书雁的床边絮絮地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就又难受起来了,只觉自己真是不学无术得很,可是这也没办法呀,她又不是偷懒耍滑,是真的学不会!
云暗雪门下的那些弟子里不乏天资聪颖之人,短短几天过去就能练熟一套基础剑法了,可是她呢?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学习怎么挥剑呢;凤城春门下的弟子里不乏过目不忘的能人,当同样都是从一本书开始看起的弟子都开始看那些高深奥妙的武学典籍了,杜云歌还在那里对着最基础的书苦苦挑灯夜战呢。
凤城春和云暗雪都劝过她,说各人有各命,不要强求,杜云歌也知道自己可能真的在这方面有点欠缺,再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她平日里已经看得很开了,然而在面对自己学艺不精造成的如此血淋淋的后果的时候,便前所未有地自责和自我厌弃了起来:
“……都是我不好……”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又哭出来了,晶莹的泪水洒在薛书雁身上白色的纱布上,瞬息之间便渗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形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