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不叫人眼馋心动?
可不知怎地,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伸出手去,只是看着杜婵娟,小声道:
“……可是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便是贫民流儿,是最不入流的底层,便不足以服众。
“区区一个名字而已,算不得什么。”杜婵娟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内力加持之下更是清扬,直直传入了每个人的心底:
“借得山东烟水寨,买来凤城春色。我不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总之从此以后,你就叫‘凤城春’,是我妙音门的春护法。”
——这便是杜婵娟和凤城春的初遇了。
这段初遇带给凤城春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多少年后,即便杜婵娟已经不在了,给凤城春留下的东西也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杜云歌,在凤城春为整个妙音门辛劳不止的时候,她只要一想起这段记忆,唇角便会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来。
眼下凤城春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她正带着杜婵娟在看花灯呢。
辽东这边天气寒冷,挂的花灯便更与众不同了,别人都是用纸和绸布做的花灯,再燃点颜色,加以巧手剪纸,做成各种活灵活现的模样,他们便直接把水倒进模子里。
天寒地冻的,等一冰冻成型,脱模出来,便是好一盏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冰灯;再往里面点上一根蜡烛,那可就真的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了。
虽然今年世道不太好,但是该过的节日还是要继续过的。凤城春又是辽东本地人,对这里最熟悉,干脆就做了杜婵娟的向导,带着她到处逛一逛。
杜婵娟缓步从一长列的花灯面前走过去,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每一盏花灯,却对另一旁的那些更加明亮也更加精致的冰灯不屑一顾,哪怕这边的花灯做工完全比不上江南那边的,也只是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它们,笑道:“花灯真好看啊。”
“我以前没来看过。”凤城春抿着唇笑了,半点辽东这边的姑娘们的泼辣劲儿也没有。她示意杜婵娟看向身旁黑暗的小巷,果然有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子在那儿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我以前都是在那里看的。”
杜婵娟察觉到了凤城春的未完之语,失笑道:“是不是如果我再晚来一段时间,你们还要盯上我这只肥羊?”
凤城春轻轻笑了一声:“婵娟要是来晚了,我可就死了。”
她的官话已经说得很好了,只有在很细微的地方才会带上丁点儿的辽东口音。杜婵娟也知道这小姑娘为了担当得起这个名号,究竟有多努力,心思一动,便招了招手,叫摊主过来,问道:
“你们这里最贵的花灯是哪一盏?拿给我看看。”
摊主一看这两人的衣着,就知道这绝对是有钱人,立刻便打点出了十二分的精神,爬上爬下地从高处拿下了一盏凤凰花灯,献宝也似的殷勤地捧过来,道:
“这盏凤凰花灯只要两钱银子,姑娘。看看这尾羽,可是正儿八经地用五彩的颜色染上去的呢;还有这翎羽,是最巧手的娘子一点点贴上去之后,再用针勾出小毛边儿来的。做得多精致哇,要两钱银子真真不亏!”
还没等杜婵娟说什么呢,凤城春就拉了拉杜婵娟的袖口,小声道:“……太贵了,算了吧。”
“怎么能算贵呢。”杜婵娟笑了笑,二话不说就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掏了两钱银子出来,然后把这盏凤凰花灯递给了凤城春,笑道:
“我妙音门别的不说,这点小玩意儿还是供得起你的。正好你的名字里也带这个‘凤’字,这么算来,你和这盏花灯再合适不过了。”
“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过意不去,那等以后你跟我回忘忧山上去了,多给我干点儿活不就成了?”
凤城春稀里糊涂地觉得好像不是这么个道理,毕竟杜婵娟对她有救命之恩在先,她本来就应该为她做事,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盏花灯而已吧?
可是杜婵娟委实又笑得好看。
她穿着月白色的长裙,长发高挽,一眼望去,竟带着点比周围的冰灯都要凉薄的气息。当这样冷冷清清的人对你笑起来,握着你的手温言软语的时候,你便恍然间有种错觉:
你可以为了这个人、为了她的笑容去死。
鬼使神差间,凤城春点了点头,说,好。
——言笑之间,一语成谶。
那时谁都没想过以后。
谁都没想过,能够手持长剑夜战水上、从水贼的手里夺回价值千金的云锦贡品,能够从一干妙音门弟子当中凭一身好武艺脱颖而出,能够年少之时游历四方,为自己找到了各有千秋、甚至可以说是妙音门有史以来最为出色的四位护法的杜婵娟,会死。
人们不愿意相信杜抱琴的死,是因为她太完美了,就像个仙女一样,仙女是不可能死的;而杜婵娟就太冷了、太淡漠了,哪怕她正在做着的是施人以恩惠这样的事情,也总让人有种“明明如月不可掇”的感觉。
明月怎么会碎呢?分明只有阴晴圆缺,只有升升落落。岂不闻古人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杜婵娟终于还是死了。
她难产的时候,场面可委实不太好看。凤城春原本是和秋月满还有云暗雪一同在外面等着的,只有杏林世家出身的夏夜霜可以进去帮忙而不添乱;可后来眼见着抬出来的血水越来越多,她的心就越提越高,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好容易等产房里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秋月满和云暗雪两人当场便松了口气,觉得有夏夜霜在,孩子都出来了,那杜婵娟肯定不会有事;可只有凤城春还是没敢松出这口气来,果不其然,夏夜霜推门而出,一身斑斑的血迹,见着凤城春的一刹那,眼圈便红了,嘶声道:
“春姐……门主不行了。”
“她出血过多,内功又走岔,也就是今天的事儿了。你赶紧进去看看吧,她只想见你呢。”
凤城春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只觉肝肠寸断,只觉……
原来活着,是这么没意思的一件事情。
她走进产房里之后,迎面扑来的,便是浓郁得让人头晕眼花的血腥气。面色苍白如纸的杜婵娟躺在床上,一看到凤城春之后,双眼便亮了一瞬——很短的一瞬,随即连这点最后的精神气都没了,招招手,让凤城春靠近自己的床前,笑道:
“阿春,你可算来了。”
凤城春听闻此言后,只觉心头狠狠一痛,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只能勉强安慰道:“门主……门主春秋鼎盛,何苦要这么说。我让夏妹开药去,不管什么天珍地宝,只要能用,就全都用上。”
“我听说西域大光明顶有圣火令,是用千年寒铁混了玉髓和各种天材地宝造就而成的,水火不侵,用玉刀切下来,拿太岁化开,哪怕是断了心脉的人的命也能吊住!秋妹轻功好,我再安排沿途所有妙音门的分舵照看着,不出数日便能打个来回;在这数日里,我等日日传送内功给你,肯定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人!”
杜婵娟微微一笑,赞道:“你竟然看了这么多书,真厉害啊,阿春。”
她伸出手来,拉住了凤城春的手袖。
将死之人的力度很小,凤城春只要轻轻一个动作,就能挣开杜婵娟的手,可是她就像是被人点了大穴一样,僵在了原地,半分也不敢动,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附身下来,半跪在杜婵娟的床前。
杜婵娟又歇了一会儿,才能把剩下的话说完:
“可那样活着的,就不是我了,阿春。”
“那样活着的,只不过是一具会喘气会睁眼、会点头摇头的皮囊。那不是我,我不要那样。”
她的眼神已经开始逐渐涣散了,那双曾经仿佛含有天上明月光辉般的眼睛,正在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可是她说话的劲头却越来越足,明显就是一副回光返照的模样:
“……我这一辈子,过得好苦啊,阿春。”
“当年老门主可没留下任何血脉,我是从最底层的小弟子一路做起,最后硬生生拼到这个位置上的。”
“那年比试的时候,最后台上一共剩了二十个人。除去我之外,个个都是四位护法门下的得意弟子,任谁都没想到我能走到最后。”
“那哨声一响,足足十九把泛着寒光的刀剑,就向我直直攻了过来!人人都觉得我是最弱的那个,便不约而同地心想,先把这个最弱的家伙打下去,接下来的对手便能少一个是一个。”
“就算人人都念着手下留情、点到为止的教导,可是十九次点到为止,按理来说,我根本就不可能赢。”
“要不是我练了这个内功,我早就死了。”
杜婵娟指了指自己的枕头下面,凤城春伸手一捞,果然摸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用簪花小楷写了三个字:
《断情诀》。
“据说这是当年的杜抱琴门主从皇宫里誊抄出来的好东西。我练了练试试,还真的有用,只要不动情动念,永远游戏人间,一切都好。”
杜婵娟躺在床上,半阖着眼,说句话都十分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