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服气的杜云歌想都不想地就指着下面擂台上那一身红衣的何蓁蓁半迷糊半赌气地道:
“我觉得好!我觉得可以!”
——然而眼下这个清醒的杜云歌怔了怔,却只想笑,却又不知道怎么笑好。
她觉得不好,很不好。
本来就是赌气的话,可没想到真被人当了真,随后便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一大段下坡路,再也没有了半点回光返照的可能。
但是在踏上这条死路之前,原来有不止一个人担心过她,还试图救过她,也就足够了。
只是薛书雁的那句话未免也太让人在意了!杜云歌一心盼着这个梦境赶紧结束,甚至都试过在梦里掐自己的手、跟自己说“快醒来”、故意想一些和梦境完全冲突的事情,可算是什么办法都试了一遍,然而并没有任何的作用,她依然要身穿嫁衣地坐在高台上,看着已然清明、绝对不会重蹈覆辙的自己把这场梦给好生做完。
既然醒不过来,那就在梦里思考算了。于是杜云歌表面上依然端坐在高台上,然而她的内心里其实已经把薛书雁的那句话给想了个千八百变了,几乎都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拆开研究了:
这是什么意思?薛师姐问的的确是那个“狼牙”没错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岂不是胡人的定情信物?……不不不,也有可能是师姐突然想去齐鲁之地的琅琊玩耍呢?!
——算了,这个说法她自己都不信。
杜云歌强行说服自己“这不是我想的那回事”失败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了:师姐为什么会突然想把狼牙给我呢?按照师姐的性子,她必不可能只是随口一问便了事,更不可能是为了救我才情急之下这么说的。
——除非她一开始就……
就什么?杜云歌已经不敢细想了。
在这神思恍惚、梦里作客的关键时刻,杜云歌不知为何却恍了神。
能在梦里恍神,也算是本事了。
她想起了遥远的乌扎卡族里,在冲天的烈焰与火光中殉情的阿施与云守义;想起了钟琴夜夜在云二姑娘灵堂前弹的那一首《长门怨》,好一句“平生心绪无人识”,翻来覆去直至喑哑,却倒也至死不悔。
再往前推一点,她想起了薛书雁在上比武招亲擂台之时那深深的一眼与极细微的欢喜;还有两人并肩赏花之时的那一句“来年花更好,便再与你同看”;薛书雁无数次地谢绝过她的报答,说她又不求什么回报;来来回回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定格在那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梦里:
浑身血迹的薛书雁拼着走火入魔,也要星夜疾驰千里来赶她的头七。
杜云歌浑身一个激灵,钟琴告别之时的那句话便宛如议事厅里响起的震彻山谷的青铜钟、九天之上隆隆作响的神雷一样,一字一句都狠狠地砸了下来,不知是钟琴自己的那一份余音犹存的真心还是薛书雁的那一份赤诚与决绝——也有可能都有,旁敲侧击与单刀直入双双联手,生生把她最后的那一点心理阴影给砸了个粉碎:
“那人一走,就好像把我的命也分走了一半似的,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可言呢?”
就算是中原武林中的翘楚薛书雁,在走火入魔之后,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可是钟琴当年也直接在云二姑娘的灵台前哭得咯血、当即便走火入魔了,为什么还能活这么久?
因为她心头还有个未尽的执念吊着,就是这个执念,才让她苟延残喘、从阎王爷的指头缝里又偷到了这么多年。等杜云歌一来,钟琴当即便呈现出了油尽灯枯之象,便是那口气散去了,就算大罗金仙降临、华佗扁鹊再世,怕是也续不上这一口气了。
那么……成功把杜云歌的灵位送回忘忧山的薛书雁呢?她又能活多久?
——一想到薛书雁有可能命不久矣,杜云歌当即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场就从桌子上坐起来了。
可真奇怪,明明之前都试过那么多方法了,可就是不管用,怎么眼下一下子就醒了呢?
然而等杜云歌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客栈里了:
眼下她正置身于一座地牢里。
不过这间地牢可比何家庄的脏兮兮阴森森的地牢干净多了,甚至还有个不大不小的窗户,从那里都能看见外面的满天星斗。如果眼下是白天的话,阳光就会正好照射进来,怪不得这里没有霉味。
不是杜云歌吹,她对地牢——至少何家庄的那种正儿八经的地牢知之甚深,因此她一看就知道,这不光不是何家庄的风格,而且更有可能是妙音门的风格:
因为只有妙音门才会从来都不考虑地牢、镣铐、审讯室这些血淋淋的与“背叛”相关的东西。
这个从起家开始到现在,就一直贯彻着过分理想化门规的门派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好容易有个地方的舵主会想起这方面的事情,也不会专门去搞一个地牢,最多也就是像这个地牢一样,干脆用本来就用于居住的地下室改一下就是了,这样的地牢不管是通风还是光照,都比专门用来关人和折磨人的地牢来的要好。
杜云歌略微活动了一下四肢,就感觉关节处传来了剧烈的疼痛,想来是有人专门卸掉了她的关节,好让本来就武功并不是很精深的她插翅难逃。
既然囚犯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抖威风的人也该登场了。否则时隔太久,囚犯已经疲倦到不会挣扎的地步的话,那可就没有意思了。
果然,就在杜云歌闭上眼睛开始安安静静数羊之后,还没数到一百只呢,就听见了一个相当耳熟的、她刚刚在梦里还见过的人的声音:
“杜门主,好久不见了。”
杜云歌睁开眼之后,发现出现在她面前的果然是何蓁蓁,便点点头又摇摇头,诚恳道:“明明几天前还见过呢,何庄主要是不记得了的话,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前几天还有从我所居住的客栈楼下经过,眼下又何必这么客气?”
万万没想到杜云歌竟然不哭不闹甚至还能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何蓁蓁当场就愣住了。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谈话节奏绝对不能被杜云歌带走,便干脆不理她了,自顾自道:
“你让我等得好苦,我可算逮到你落单的时机了!”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小半辈子——”
“不。”杜云歌轻声道:“你等了一辈子。”
何蓁蓁被杜云歌的突发之言完全搞懵了:
“什么?!”
“你不是想等我落单么?”杜云歌叹了口气,一瞬间她对何蓁蓁、以及对何蓁蓁代表的死亡的恐惧全都远去了,因为当她经历过了太多的事情、也变成了个可以布局和破别人局的人的时候,对这些东西也就不会害怕了:
“看来何庄主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啊,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多年了吧?”
何蓁蓁冷笑道:“是又如何?”
正在她准备发表一下她是如何筹划又如何布局又如何等到这个薛书雁不在杜云歌身边的天赐良机的时候,杜云歌突然笑出了声:
“不如何。”
“只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何庄主你马上就要死了的话了,这就不算小半辈子了,就算一辈子了。”
死擂
何蓁蓁一开始还着实被杜云歌的这番话惊了一下子:“你说什么?!”
可后来她一想, 薛书雁已经重病在身,眼下估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死呢,信息确凿,就算杜云歌有顶破天的本事, 也不能从这地牢中突围而出,眼下无非就是死鸭子嘴硬罢了,便冷笑道:
“杜门主别的本事没有,说大话的本事倒是有不少。”
“我倒想看看你要如何从这里插翅而飞——”
“何蓁蓁。”杜云歌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问道:
“你我之间究竟有怎样不死不休的怨恨?”
她从来没这么直接地叫过何蓁蓁的名字, 当然何蓁蓁也没有叫过她杜云歌,至少这辈子是这样的。在没能如愿赢下比武招亲之后, 何蓁蓁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能够亲近杜云歌的机会, 自然也就只能客客气气地跟她互称“庄主门主”这样生疏又拘礼的称呼了。
然而眼下,就算她叫了何蓁蓁的名字, 也没有任何讨饶或者服软的情绪掺杂在里面,倒像是要做什么最后的诀别似的。
何蓁蓁被突然这么一叫,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即从她的脸上泛出了满满的极为真实的、不掺半点假的恶意。也同样叫了杜云歌的名字,只不过更为咬牙切齿一点就是了:
“杜云歌。”
“你竟然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双目赤红地扑到了铁栅栏上,狠狠地抓着栏杆摇晃, 要是杜云歌没能及时抽身躲避的话, 怕不是要被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塞进来的何蓁蓁给生生咬下一块皮肉来: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好母亲杜婵娟!”
“呃, 如此说来我也真想去问问她。”杜云歌抬眼, 看着秦珊珊, 缓声道:
“我也想去问问我那早已作古的母亲,为什么要在春夏秋冬四大护法里塞进去一个你们何家庄的人。”
本来还在疯狂大笑着摇晃铁栅栏的何蓁蓁顿时就像是被人点了周身的穴道一样,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了,这使得她狰狞的面部表情更为骇人了,和强忍着周身疼痛端坐在地牢中、面色平静无波无澜的杜云歌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