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在旁道:“这也是那江湖人的,一个号称无上的浪子,就在楼上喝酒呢。”
他闻言抬头,狭长的英目看向二楼,临窗果然有一个男人正在品酒。他生得极好,长发不像平常江湖人一般束着,而是垂在两边,倒有些像一个落拓的诗人。
仿佛察觉到了视线,他居高临下的一瞥,见到楼下那英俊凌厉还穿着文官官服的人,嘴角微勾,拈起玉杯向他遥敬了一杯酒。
秦衡萧只觉得心头一跳。
从来都如枯井般的心突然灌满了梨花酿,荡起了甜又痒的波澜。
侍卫不懂察言观色还在那儿嘀嘀咕咕,“大人,朝廷最近盯这人盯得太严了,我说啊,要您先逮了他,肯定有份功。虽说您是新科状元,可谁不知道您功夫那可是……诶?大人你去哪儿?”
是夜,秦府一片寂静,只华贵的书房还亮了盏烛灯。
秦大人只穿着件黑色单衣,正在执笔作画,画铺了一桌,却张张都是那一抬头所见的风情。
公子笑敬一杯酒,眉眼成诗风华无上。
再次废了一张纸,名满全城的状元郎将笔弃在一边,心里的井又开始荡来荡去,荡得他心烦意乱,又不知所措。
披上外衣要回去时,他灵敏地止住了步伐,鼻间闻到了一丝酒香,一回头,就见那想了一整日的人,坐在书房的窗台上,手里提着一壶梨花酿,冲他一笑。许是有夜色光顾,竟笑得比白日更要勾人心肺。
“秦大人,大半夜不睡,在此画画,不愧是状元,真是好兴致。”他的声音彻底掀起了波澜,在秦衡萧身体里冲刷流淌,竟使得他常年不变的冷脸都泛起了一丝笑。
他走回桌边,将一桌画纸统统塞进了屉子,不自然地紧张道:“擅闯秦府,你可知该当何罪?”
那人笑道:“那你让人查我,又该当何罪?”
“你在朝廷名单之内,我让人查你,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我这不是来贿赂你了?一壶梨花酿,你松手,我做完我的事,就逍遥快活去,不来碍你的眼。”梅慕九身形一动,便坐到了他桌上,将酒放到他面前,一双眼睛极灵,灵得他出了神。
半晌,他才牛头对马嘴地回道:“醉仙楼晚上不卖酒。”
“有钱能使鬼推磨。”梅慕九自来熟地在他面前放了两个玉杯“不过买壶酒,有何难?”
秦衡萧拿起玉杯,把玩片刻,挑眉道:“你要贿赂我,却还要自己喝?”
梅慕九搬把椅子坐下,撑着腮看他:“买一送一,喝酒没个陪酒的,哪能有趣?”
他静静盯着那壶酒,却怎么也没有倒进杯子,最终也只是冷声道:“我是官,你是贼,今日我可以当做没见过你。”
梅慕九一愣,却没有一点怒色,而是干脆地起身,酒却没有带走,跳出窗前蓦然回头道:“那你便拿个承诺换吧,我又花了两千两买的,可不能亏。”
秦衡萧喉结动了动,按下心中涌起的不舍和焦躁,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急切道:“秦某,此生……绝不会……”
许是他犹豫得太久,梅慕九干脆自己说道:“那便不做我厌恶之事,如何?”
向来冷言冷语不把他人放在心上的秦大人竟立时就应了下来:“绝不做你不喜之事。”
“秦大人,这可真是一诺千金,潇洒,潇洒。”
话音未落,人就没了身影。
秦衡萧失态地冲到窗边,外面只有黑暗。
之后一个月,都再没了他的消息,即使派出数队人马去探查,也都扑了个空,他也没有再出现过来抱怨自己的调查。
下了早朝,他骑着马,例行去醉仙楼取酒,一路上又收到了数个姑娘从路边、楼上扔过的荷包,虽然他一贯脸色冷厉,但对这些爱慕他的姑娘来说却更为英俊了。
坐在梅慕九曾坐过的位子上,倒上一杯酒,酒却再没了滋味。
他突然想起梅慕九说过的喝酒须要陪酒人,不禁苦笑,心道,陪酒人若不是他,又有何滋味。
坐在对面的侍卫见自家主子闷闷不乐,赶紧道:“大人,我今儿值班的时候,听见小赵说啊,那个无上公子啊,今儿晚上会去张大人家,偷钱库,顺便……”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秦衡萧双眼蓦地一亮,难得急切道:“为何不早说?”
侍卫见他有兴趣立即津津乐道起来:“这不是小道消息吗?也没确认。小赵江湖上有点关系,也是听人说的,也不一定……诶?大人,你又去哪?”
月光如水,一道黑影在屋檐上疾走,极快地翻身下去,跳进了窗,见到床上拱起的曲线,从怀中取出一把亮如霜雪的匕首,悄步走近。就在要到床边时,那人却猛地坐了起来,梅慕九一惊,正要转身,便被他捉住了手腕。
“别动。”
梅慕九一顿,惊道:“怎会是你?”
“谋杀朝廷命官,你可知……”
“该当何罪。”梅慕九在夜色中,一双眸子也极亮,只是语气颇为讥讽“你朝律法,视这样的奸臣暴徒为无物,我又为何要遵守。即使我杀了他被抓去砍头,今夜我也一定要斩了他。我梅慕九这一生不问活得长短,只求问心无愧。”
秦衡萧嘴张张合合,没说出一句话来,手却渐渐松了,语气空洞:“问心无愧……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抓你,你走吧。但人,你不能杀。”
得了自由,梅慕九将匕首放回怀里,冷声道:“好,我承你情,今天我罢手,但改日我还会再来,你有本事,便天天都睡在这里。”
秦衡萧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又不见了。
再次见面,已是三个月后。
这时候夏日正盛,成日瓜果飘香,秦衡萧颇得圣上喜爱,进贡的西域水果每天成箱送入秦府,可惜主人却没有丝毫心情品尝。
侍卫看着日渐消瘦的主子很是心急,但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他有一丝起色。
侍女洗净了一盘子葡萄,放到桌上,见大人一张脸愈发冷了,连忙垂着头赶紧出去。秦衡萧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门外侍女的聊天声渐渐传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今晨的时候张大人被发现死在床上了,还割去了四肢,太惨了……”
“谁杀的啊?胆子也太大了。”
“听说是个俊俏的江湖人杀的,唤作什么无上公子,我听醉仙楼的掌柜说,他长得极好看,可惜了,估计马上要死了。”
“这人我听过,好像做过不少好事,怎得这回……”
“进来!”秦衡萧突然站了起来,惊慌地喊道。
侍女一抖,收了声,从没见过自己主人这般失态,吓得浑身发抖,进屋就跪了下来。
秦衡萧只命她将这事详细说来,听完才讶然:“这般大事,我为何不知?”
侍女见他平静了,胆子又大了点,笑道:“大人您这段时日整天混混沌沌的,哪能听得见。”
“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听说圣上震怒,派了几百人搜京城,一个时辰前抓到了人,午时就在城门前斩首示众。”
听到抓到了人,秦衡萧就已经冲出了门。
日光洒在白水江上,一艘竹排顺流而行,一个男人面上随意遮了块金丝勾线的名贵帕子,放浪不羁地跷着腿正在睡觉。
忽然一个人在水上点了几下,便落在了他的船上。
他一动不动,闷着声道:“秦大人,来抓我了?”
秦衡萧学着他的样子,躺在了边上,被刺目的日光逼得眯起了眼:“半个时辰前,便不是官了。”
梅慕九这才把帕子取下,震惊道:“为何?”
“我去劫了法场,才发现刑台上早没了人。接着我又拦住了出城的官兵,当着皇帝的面,扔了官服,现下,也被通缉了。”
梅慕九瞪着眼睛看他半晌,还是不可置信:“天下谁不知秦大……你志存高远,只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怎么……”
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出来了,秦衡萧却久久未回话。
就在梅慕九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才听他道:“若我说……天下除你之外,皆为糟粕,你可会应我?”
应他,应什么?
梅慕九心下一热,打着哈哈躺了回去,却无法忽视那紧盯着自己的,热烈的视线。
竹排静静地流淌着,梅慕九又将帕子盖回了脸上,他轻声问:“你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秦衡萧只道:“这里的夏景,最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梅慕九突然笑起来,他大笑着,不知在笑些什么,但他实在是太开心了,开心得他除了这样笑,再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直到……
直到一双唇隔着帕子,吻到了他的唇上。
浅尝即止,一点即过。
他浑身僵直地躺了许久,一直没有回过神。
竹排漂进了芦苇荡里,一丛丛芦花摇曳着,白鸥仿佛惊扰到了他,他扯下帕子,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正笑看自己的秦衡萧,半晌,蓦地也笑了。
“跟着我亡命天涯,一个吻,似乎不够。”
秦衡萧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仰倒了,笑道:“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两人在竹排上并排而躺,如一对共枕的佳偶,以天为被,地为庐,谁也无法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