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王知道这珍珠价值不菲,听他说来,似乎又有一番不同的体会。
“——在愚侄心目中,神调门好比出珍珠的合浦。蛊邪滕宝和乩邪符灵,就是那采求无度的污吏。而马伯伯和牛伯伯为人正直,不与他二人同流合污,又怜悯孤苦的哭灵,恰是孟尝君般的人物。如今,神调门有两位伯伯操持,旧日蒙尘的珍珠,定能重放异彩。”
马明王的心事让他说中,这珍珠的寓意十分贴切,知道决非提前预备给自己的,却能如此慷慨大方,又能出口成章,强行说出这番吉言,一连道了几个好字,推心置腹道:“贤侄,你费了这番心思,我是不收下也不行。说实话,我和你牛伯伯,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昨夜在死尸客店,我二人并未打伤无名那小子,只是做了一场戏,那些僵尸看似凶狠,其实么,只是虚张声势。”
庄少功一愣,听马明王讲来,才知道无名传音和马明王串通好了,一起对付蛊邪和乩邪。
这件事于马明王的好处,就是让神调门的大权,重新回到尸邪手中。
无名根本没有身负重伤,他却信以为真,只当无名是盲目听从他的话,才不还手。
他蒙在鼓里,白白地担惊受怕,事后,无名还一声不吭地窝在无敌怀里,看他流眼泪说傻话……
——这少年郎,实在是太可恨了。
第14章 互诉衷肠
庄少功心道一声“无名可恨”,却未忘记赠珠的缘由,看向蓝湘钰,举杯道:“马伯伯,这位蓝姑娘,与小侄一见投缘,又在客店里挺身相护,小侄愿与她结为异姓兄妹,奈何事出仓促,高堂不在身边,也没有关公像可拜,不知能否劳烦马伯伯和伯母做个见证?”
蓝湘钰一听,也端起酒杯来:“往日多蒙伯父伯母照顾,这杯酒,湘钰是一定要敬的。”
马明王和马夫人相视一眼,心想,我夫妻二人哪曾照顾过她,她却随劫门少主叫起了伯父伯母,这小姑娘如此不见外,只怕是心机深沉之人,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与她。
马明王道:“贤侄与蓝姑娘萍水相逢,便要义结金兰,这是天大的好事一件。择日不如撞日,江湖中人不讲那繁缛礼节,你兄妹二人就当着我俩的面,赌咒发誓便可。”
庄少功和蓝湘钰听了,敬了马氏夫妇一杯酒,说了一番愿同生共死休戚之相关的话。
马明王又道:“贤侄,你身为‘劫门’少主,树大招风,认了这个兰妹,就要好好保护她。湘钰,你这位契兄不一般,你若仗他的势,做出对不住他的事,只怕是引火烧身。”
蓝湘钰乖巧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有好多事要请教伯父伯母和契兄,哪里敢?”
庄少功道:“马伯伯,小侄此去金陵,带上湘钰妹妹,有许多不便,她和她的姊妹们,又不愿离开神调门,只好托与马伯伯和伯母照顾,她自幼为恶人所误,如若做错事,还请严加管教。”
马明王顿时觉得,手中这一包合浦珍珠有些烫手,庄少功此举,无异于安插了劫门的眼线在神调门里,但珍珠收了,见证也做了,只能答应下来。他这时再看庄少功,这公子哥面上仍是一派的天真烂漫,正义凛然,仿佛并不知道,此举如同蚕食神调门。
四人一团和气用罢饭,庄少功端了饭菜,去找无名。见无名缩在火塘边的被窝里,连靴子都懒得脱,便气不打一处出,坐到他身边,按捺道:“无名,你伤得很重么?”
无名睡饱了觉,闻见饭菜香味,便回答道:“昨夜伤得不重。”
庄少功见他还算诚实,气消了一些:“我当真以为你听了我的话,让马伯伯打得咳出血来。”
无名慢腾腾地,伸出割伤的右手给庄少功看。庄少功这才知道他并未咯血,心里暗暗为他高兴,总算他平安无事,又想,他或许是一时情急,施了苦肉计,又来不及解释,才骗了自己。便把饭菜一递:“既然不要紧,就快起来用饭罢。”
无名施施然坐起身,接过碗筷,一言不发地扒饭。
庄少功盯着他的脸,忍不住问:“……为何你的脸上有一只王八?”
无名说:“辟邪。”
“……”庄少功气全消了,见他的脸庞脏如小花猫,还一本正经说话,不禁噗嗤笑出声。
无名瞥了庄少功一眼。庄少功想起了出门须代无心伺候他的诺言,打来一盆水,要与他洗脸。无名舔了舔嘴唇,难得说了番体己话:“我的血,有毒,包袱里有解药,你服下,再与我包扎伤口。”
庄少功依言行事,取解药服了,再动手拧干帕子,替他擦洗脸,包扎了右手,又替他把散乱的头发束了一遍,忽地摸到他左肩有些湿潮,入手一片嫣红,问道:“你这儿受伤了么?”
无名“嗯”了一声,大抵是洗了脸十分舒服,只是懒洋洋地拥被坐着,看起来温顺了许多。
庄少功心中怜意大起,坐到他身后,想要替他处理这肩头的伤势,环住他的腰,就要挑开衣结,又担心解开他的衣服冒犯了他,一时踌躇,心跳也不觉加快了几分,面红耳赤地道:“我……这……”
无名扭头看庄少功,一脸不解,目光中却渐渐有了一层冗杂的意味。
庄少功连忙松开手,口中念念有词:“《孟子》有云,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什么意思?”无名似乎没能意会,慢条斯理地问。
庄少功涨红了脸,低头,老实道:“昨日傍晚,在车内,我觉得,你的手,很好看。”
无名听罢,手指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地,慢腾腾地捏成了拳,又问:“你,什么意思?”
“……我……无名,我怕是……动了断袖的邪念……看待你……也不能再如兄弟朋友之间那般,就好像是……男女授受不亲……”
“你见过断袖?”
“少时在族塾里见过,一个是我堂兄,一个是我那堂兄的远房亲戚……”
“呵,你见了之后,”无名冷笑一声,“很喜欢?”
庄少功连忙摇头,他那时只觉不堪入目犹如禽兽之举,无名自然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无名看得费劲,索性转过身,有所思地盯着他,问道:“那你,是喜欢我?”
“不……”庄少功正摇着头,一时停不住,又不假思索地点头,继而回过味来,赶紧再次摇头,语无伦次地答道,“是,不……不是,不敢!我不是有意侮辱你,只是……觉得你很好……”
无名似乎来了兴致,点点头:“我很好,你喜欢我,我也不会不高兴。”
庄少功只觉在应对考功课的先生,每答一句都是胆战心惊,待听清无名的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局促地对上无名的视线,也不敢细看那神情,重复道:“不会不高兴……当真?”
无名不答,体贴入微地道:“你对我动了‘邪念’,想必有些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
庄少功简直觉得无名是个知己,他这一刻的确是心乱如麻,几乎要把头点到地上去。
无名看他可怜,出主意道:“你这苦恼,既然说破了,那么总是要解决的,你有三种对策。”
“哪三种?”庄少功连忙问。
“第一种,你与我断袖,不再去金陵见夜盟主的千金,回家禀明父母。”
庄少功听见要禀明父母,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真与无名做了夫妻,无名却不能为他生一男半女,父母断然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一家人都会不和睦。
“第二种,你与我断袖,去金陵见夜盟主的千金,回家不禀明父母。”
庄少功听了,惊讶地望着无名,无名面不改色,依旧是病恹恹地,眼中似有些讥嘲之意。他忽地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恼怒起来:“无名,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你以为我会欺负你么?”
无名“呵”地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欺负这个词,用得十分有趣。
“第三种——”无名轻巧地看着庄少功。庄少功全神贯注,屏息听第三种对策。
无名道:“上完药,滚出去,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庄少功听无名说了这番话,知道对方根本没将自己放在心上,绮丽的念头霎时一扫而空,只觉自己方才是吃得太饱,让猪油蒙了心窍,对这没心没肺的少年郎说了一通丢脸的痴话。
他有些难过,有些好笑,渐渐释然了,也就道:“那就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之所以告诉你,我这份心意,是因为……我想活得光明磊落些,古人说得好,‘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如今,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再有暗昧的念头。”
说罢,他解开无名的夜行衣,果然是心无杂念,也不去看这少年郎身体如何,清洗了那肩头琴弦穿出的细小伤口,敷药包扎完毕,又替无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无名这下子浑身舒畅了许多,整个人放松下来,连庄少功的话,也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叫住准备端水离去的庄少功:“少家主,我相信你的为人。”
庄少功一怔,不是滋味地喃喃道:“原来你是相信我的……你不讨厌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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