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对着她靠在窗前,身形高大,无端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叶晚的记性很好,观察力也不弱,她非常确定这个人她没有见过,不是父母的朋友和同事,也不是什么亲戚。
于是她当机立断,让门口的司机下班回家,然后转身离开了家。
大约十分钟后,叶晚躲在家附近的便利店里,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与那个男人开着车离开。因为角度的问题,叶晚没能看清那个陌生男人的五官。
半年前就已经察觉到父母离婚这件事,叶晚不得不猜测起母亲与男子的关系,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两人又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对于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但叶晚还是很快冷静下来,开始默默观察母亲平时的行踪,以及和别人电话联络时的反应。
于是一些往常都没在意过的事情,突然变得非常显眼。
母亲每天都会在三个固定的时间躲进书房里,叶晚偶尔路过书房,里面正在讲电话的声音就会停下来,等她走开了才继续。
她会在很晚的时候悄悄出门,又在天未亮的时候无声无息回来,装作从没出去过。
有时候叶晚会发现她脱下的衣服有古龙水味道,那是男士专用的香水味,而父亲从来不用这种东西。
叶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开始考虑父亲是否知情,他们离婚又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哪怕从小到大,她和父亲的脾气乃至观念都合不来,很少沟通交流,但到了这种时候叶晚还是会在意父亲的感受。
但叶晚没想过,还没等到她想出办法去试探父亲的口风,就先见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起初是因为餐厅角落里的客人过于喧哗,让本就心情不好的叶晚有些烦躁,以至于桌上的菜肴和对面坐着的人都让她无暇顾及。
她拿着刀叉机械地切着肉排,却满脑子都想着要如何跟父亲委婉地提起这件事,才能降低伤害。
下一秒,叶晚冷不丁地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邢芸,你不要太过分!”
叶晚猛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人。
那里坐着三个人。
其中两个是她的父母,另一个是正在掩面落泪的年轻女人。
满脸怒容的中年男人坐在年轻女人身旁,拿起餐巾纸擦着她头上的咖啡渍,动作轻柔地像是在维护一件易碎品。
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女人冷眼看着他们,手里把玩着一只空了的白瓷杯。
“叶成泽,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在晚晚上大学之前,你休想让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叶家的门!”
男人闻言怒骂道:“你自己在外面乱搞,还有脸来管我?邢芸,你简直不可理喻!”
三个人浑然不在意餐厅里众多投去的视线,若无旁人地上演着烂俗的戏码,周围的客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叶晚却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
她拿起手机和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路过的街上正在用大屏幕播放本地教育新闻,享誉全市的重点中学向大众开放自己底蕴深厚的校内建设,笑得满脸褶子的校长站在记者面前,不遗余力地吹捧着那跟他本人没多大关系的升学率。
叶晚站在街上,抬头看着那张刚正不阿的脸,一站就站到了天黑。
那之后,叶晚不再关心父母的私生活。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与父母并非是共同体,他们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暂时群居在一起的个体。
父母的选择不需要她来置喙,也用不着她关心。同理可得,她要做什么事情也不需要求得对方的认可。
分不清是因此产生了质变,还是压抑的天性得到释放,叶晚慢慢变了。
这变化悄无声息,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能够看见。叶晚把自己隐藏得很好,她依然是学校里最耀眼的优等生,依然是校长最骄傲的女儿,依然是老师同学们都喜欢的好孩子。
父母永远是子女的第一个老师,叶晚也不会例外,她确实从父母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伪善”,比如“趋利避害”,又比如“视道德为无物”。
世人不会因此而指责你,只要你站得比他们高,拥有的东西比他们多,那么连“指责”你都可以让他们说不出口。
与此同时,你想要的,都可以利用一切手段去获得。
做坏事也没关系,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叶晚的优秀是她的保护色,也是她在叶家不可撼动的地位保障。
她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包括这些。她确定了自己此刻的处境,于是她决定做叶成泽永远的骄傲,让他没有舍弃她的权利与机会。
但邢芸是不一样的,对叶晚来说,不会再有人能比邢芸更爱她了。叶晚是个太过聪明的孩子,她懂得对自己有利的是什么,对自己有害的又是什么,所以邢芸是不是一个出轨的妻子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她是自己的母亲,万事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那个人。
叶晚相信,如果她开口让邢芸在那个男人和自己之间选择一个,邢芸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
而叶成泽,叶晚从不信他。
因为对于叶成泽来说,还有更多比她重要的事情。
“我上高中后,他们就正式分开了。叶成泽提前收集了她出轨的证据,没有给她一分财产。而她也在S市呆不下去,只能到这里重新开始。”
白恬贴着叶晚的后背,安静地做着对方需要的聆听者。
叶晚的声音一直很坦然,这些事情烂在心里已经发臭了,她需要一个出口把它们全部倒干净。
“我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跟我妈没有了联系。但她自从到了这里来,就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络,还说等稳定下来后会接我过来。”
“直到她突然失联,我才意识到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叶晚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天,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继续道:“C市没有比七中好的学校,我妈不可能让我舍弃七中转学过来,她比我更看重我的前途。”
“可她却承诺让我跟着她一起生活,说句难听的,她现在身无分文,叶家却是锦衣玉食。她要如何保证我跟着她能过得好?除非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提供这些东西,但你也看见了,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她顿了顿,最后道:“所以,要么她一开始就在骗我,想让我放心她在这里生活。要么,是她的计划被突发情况打乱,造成了现在的情况。”
白恬知道,叶晚更倾向第二种可能。
毕竟邢芸对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这才是叶晚依然相信着邢芸的原因。
“等天亮后,去跟阿姨摊牌吧。”
这件事如果不弄清楚,叶晚就算回去也不会安心。
几个人这一觉都睡得很晚,等起床洗漱好下楼,已经快接近午饭时间。
邢芸正在厨房里和刘爷爷有说有笑地唠家常,叶晚打着哈欠,呼出一口带着薄荷牙膏味儿的热气,在冷空气中飘散开。
白恬收拾好背包,又整理干净房间和床铺,才拿着东西下楼。
四个人难得吃了一顿热闹的午饭,刘爷爷做了一桌好菜,全是她们仨爱吃的。
邢芸吃着吃着眼睛都有些发红,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爱吃的菜。”
刘爷爷只是笑,然后让她们都夹菜吃,吃饱了才好赶车去机场。
这顿饭叶晚吃得很慢,但总有吃完的时候。白恬自觉地帮着刘爷爷收拾东西,让她们两人有个说话的机会。
邢芸捧着一杯热茶,看着叶晚,神色坦然。
“有什么要问妈妈的,尽管说吧。”
叶晚看着她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邢芸一怔,下意识低下头,藏住脸上的表情。半晌之后她才重新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妈妈一切都好。”
“你会来接我吗?”叶晚又问。
这一次邢芸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回答道:“我会的。”
叶晚终于扯出一个笑,她没有问那是什么时候,也没有问她到底隐瞒了什么事情,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说:“那你答应我,要过得好。”
邢芸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再一次保证:“我答应你。”
叶晚与白恬背着包,拿着登机牌,在登机口与邢芸道别。
邢芸挨个抱了抱她们,白恬从没有这样被长辈抱过,或许以前有,但她早已忘了。
在陌生的体温与香气中,白恬轻声对邢芸说了什么,对方一顿,然后拍了拍她的背,松开手。
叶晚最后看了邢芸一眼,向她摆摆手,然后拉起白恬走进了登机口。
站在原地的女人一直望着那个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也不肯收回目光。
身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来,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对她开口道:“该走了,组长。”
邢芸收回目光,擦了擦脸上的水痕,然后率先转身向机场外。
男人叹口气,跟在了她后面。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早晚会知道的。”
女人挺直着背,大步走在前面,刚到机场出口,便从包里掏出墨镜遮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