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宁公此言,沈某以后自然不敢了。那今夜宁公是去还是不去呢?”
“为何不去?”宁楚仪反问,与沈白凤相视一笑。
待在沈白凤房中坐定,刚叫了应儿温壶酒,端来几个凉菜,宁楚仪按住他的手:“不忙。”他先转头吩咐应儿道:“还请童儿先去烧来些开水,再拿卷干净的白布来,某要有用。”
沈白凤脸上微微动容,对应儿点点头,示意他这样去做。待开水白布上来,宁楚仪才又打发了应儿去做事,自己挽起袖子道:“沈郎请将衣服褪去,某好帮你包扎伤口。”
沈白凤本想嘴欠调侃他几句,又想起刚刚才放出的话,只能苦笑一番,自己褪去衣物,露出方才打斗中崩裂的伤口来,道:“宁公委实是细心,这么点小事也难逃你的法眼。”
宁楚仪将布沾湿了水,放凉后替他擦拭血迹,道:“沈郎这伤口虽然创面不大,然痕迹颇深,却不知这下手的是何人,这心思也未免有些歹毒了。他这一刀伤不了你的性命,却又不让你即刻便好,要很是受上一番折磨。沈郎平日里性格也算和气,怎会惹了这样的仇家。”
沈白凤哑然一笑:“仇家?”他目光闪动,凝视宁楚仪认真的脸,道:“这人,其实也并非我仇家,其实,我与她,幼时还有口头上的婚约。”
宁楚仪手中一顿:“什么?”
沈白凤神色淡然笑了笑:“其实是年少无知时我与她口头上的戏言,只是当时她并未拒绝,我便当她应下了。谁知这些年,她早已忘记了,我却还一直当真着。”
宁楚仪心里复杂,只是轻叹一声,将他伤口涂上金疮药,又用白布细细包扎起来。
“沈郎这几日还是安心在家中歇着吧,你这伤口,某觉得有些不对劲。按道理,这也有几日过去了,伤口该结痂了才是。然某刚看了,这伤口竟如新鲜的一般,还在微微流血不止。那女子心思也恁的狠毒,伤你的刀刃上该是沾了毒的。这毒一日不解,恐怕你的伤口便不得好。”
沈白凤笑了一下,慢慢穿回衣物,并不回答,却是话锋一转,换了话题:“宁郎不是见血就晕吗?怎的现在见了沈某的伤口,却是毫无反应?”
宁楚仪苦笑:“并不是杀人现场那般狰狞血迹,某还能受得住。你稍等,待某将这些血迹处理了,好叫应儿不会察觉。”
将沾了血的白布毁掉,也正好应儿温了酒端了菜送过来,沈白凤替宁楚仪倒上酒,先干为敬道:“难得能与宁公如此把酒言欢,沈某心中欢喜的很。宁公请勿拘束,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请了。”
宁楚仪客随主便,笑道:“今日得宁郎盛情相邀,某也倍感荣幸。你我能成同僚,那是缘分。若是得空,沈郎也多去某家里一坐,让某一尽地主之谊方好。”
两人相视一笑,饮尽杯中物。
沈白凤挥退了应儿,又替宁楚仪满上,笑道:“古有孟德玄德青梅煮酒论英雄,你我今日索性无事,这里又没有旁人,不妨也来论一论这天下英雄,如何?”
宁楚仪一哂:“孟德那时,天下大乱,英雄辈出。孟德表面上是在于玄德商讨,实则是在试探虚实,安得不是好心。如今天下太平,便是玄武门那事也已过去多年,局势早已定了,却不知如今又有何英雄可论。而且这些大不敬的话,你我说起来毕竟不合适,若是传到他人耳中,怕是会惹出祸事,还是避开此事为好。”
沈白凤哈哈一笑:“房中只得你我,又有谁会将你我之言传出去?难道宁公觉得沈某是那种长舌之人?”
宁楚仪脸上赧然:“沈郎知晓宁某并非此意。”
“放心好了,若是隔墙有耳,按照你我的武艺,当能发现。再说,当今天子开明纳谏,你我便是说了什么话传了过去,你我一手中无兵,二身上无权,他又怎会以为你我这等平民百姓有何本事颠覆这天下,宁公实则是多虑了。”
宁楚仪一哂,见他坚持,便未再反对。
沈白凤手指捏着杯壁,眼睫垂下,轻笑道:“宁公认为当今无英雄可论,那不如咱们就论一论大唐建国的那些英雄,如何?”
“宁某乡野鄙夫,哪里晓得有哪些大英雄,怕说出的话,要惹得沈郎笑话。”宁楚仪无奈哂笑,“便是当今圣上战功赫赫,某也只是略知一二,还是他人口中传的,内中详情,实在是说不上来,沈郎还是放过我吧。”
沈白凤展开折扇,幽幽道:“好,那咱们不说当朝的人,咱们不如来说说隐太子和巢王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煮酒是三国演义里的剧情,真实历史上当无记载,放在这里做引子觉得合适,所以用上了。各位将就看~
☆、真容
“不如来说说隐太子和巢王。”
听闻此言,宁楚仪挑一下眉头:“沈郎当知,这二人,乃是如今绝口不该提之人。为何今日沈郎有此兴趣,评论起此二人的是非功过来?成王败寇,你我只要知道当今圣上是昔日秦/王便可,又有何可提的。”
“成王败寇!”沈白凤禁不住冷笑一声,见宁楚仪神色诧异,他装作风轻云淡一笑:“宁公此话倒也不错。当今圣上战功赫赫,那日又因隐太子与巢王以武逼宫,逼不得已之下挥剑斩亲兄,护得武德皇帝周全,当真是功盖宇宙,天下归心。又在之后解了渭水之难,惊退来犯的突厥之兵。他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广布恩施,换来这太平盛世,实乃天下明主。与这样的天子作对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嘴上虽然这样说,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实则已经捏得指节青白,甚至已经微微发起抖来,若非被衣袖遮掩,怕得宁楚仪即刻便能看出不对劲。
宁楚仪垂下眼睫微微一笑:“沈郎说的是。陛下襟怀磊落,英明神武,而隐太子阴险狡诈,好色贪功,巢王易怒多疑,以怨报德,是非功过早已盖棺定论,实在是不值再提了。”
阴险狡诈,好色贪功?沈白凤嘴唇一阵阵发白,身上打起了哆嗦,却怕宁楚仪发现,只能掩着袖子轻咳几声:“宁公高见。只是,若真是胸怀磊落,英明神武,手刃亲兄也就罢了,却为何连那十个还未成人的子侄也一并全都杀了,还将他二人全家逐出皇室宗籍?此等手段,如何能当得起胸怀磊落之名?”
宁楚仪垂下眼睫,犹豫一会方道:“为上位者,兴许有些思量,是我等平民百姓无法想通的。宁某虽然也觉得杀兄灭侄未免太过残忍,然而军国大事,我等平民无法置喙。当今天子既然武能定国,政能安民,又多管那些作何。这天下人要的,也不过是安居乐业,谁死谁活,坐上皇位的是何人,他们不会管,也不能管。这些大不敬的话,今日在下听了,过耳也就算了,对着别人,沈郎还是不要讲为妙啊。”
“宁公说的是,是沈某不加考虑了。”沈白凤拿起酒杯敬宁楚仪,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怎会是这样?他怎会如此平静说出“易怒多疑,以德报怨”几个字的?那毕竟是他的父亲啊!他怎能做到如此风轻云淡对自己含冤而亡的亲父做出如此判断?他又怎能如此轻描淡写为李世民开脱?
沈白凤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神色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宁楚仪,却见他只是抿着嘴唇淡淡一笑,双手捧了酒盅一饮而尽。
“沈郎脸色当真是不好看,这转眼夜色也是深了,宁某不便叨扰,不如就此告辞,沈郎有伤在身,还是早点安歇比较为好。”宁楚仪见沈白凤脸色苍白,在惨淡的烛光下,看起来当真像个鬼一样,哪里还有半点风流恣意的模样,不由心里隐隐担忧,于是起身告辞。
沈白凤虽然还有心试探,却也是止不住内心怒意,怕在他面前露出破绽,只能就此罢手。待宁楚仪翻墙而出,他抬脚踢翻室内案几,顿时酒菜翻洒,一地狼藉。
阴险狡诈,好色贪功?这就是他那宽厚慈爱,英武卓能的父亲的评价?这些年过去,世人早已忘了,忘了当初起兵反隋也有他父亲的功劳,忘了他父也曾带兵平定天下战乱,也忘记了他父身为太子时主民管政的功绩。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因此便要让他父的功绩全部沉渊吗?他不甘!
宁楚仪出了沈府,夜半凉风吹在脸上,顿时吹散他本就浅薄的酒意。
沈白凤刚刚真是不对劲,一个浪荡公子,竟要和他谈古论今,妄议罪臣功过,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而且通源阁的杀手混入上洛,他也是第一个知道的。他不去告诉陈庆炎,不告诉身为县尉的沈飞白,却第一个来知会他这一小小捕快,究竟是意欲为何?
宁楚仪觉得他越发看不透沈白凤,那人虽然看着玩世不恭,心机实则深不可测。这样的一个人,接近他,又有何深意?他如此一普通人,难道身上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成?
冥思苦想一番,却殊无成效,无奈只能提脚朝家里走去。刚走了两步,他便停了脚。
若是回家之后,子硕也在那儿,他又该如何应对?
难道他要直白地说:子硕,真是对不住你,之前那般对你,实则是把你错认为梦中的一个人。其实我心中有意的并非是你,而是一个连名字叫什么,甚至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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