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色白净五官极为标致,却不沾半分人间的情绪,与观中的神像却有几分相似。他看似随意的一坐,气场仍然让温渥感到压迫。
更不必说那人通体发出的薄薄白光。
温渥猜他是神仙,恭敬的倒头便拜。“仙人在上,我只是一介小妖,在醴阳城中居住,不曾害过人性命。近来醴阳城屡次有妖魔侵犯,我出门探查却被那妖物逼至此地,扰了大仙的清修还请见谅。”
那神仙不沾烟火气的脸上试图做一个慈爱的表情,却生硬的毫无悲悯。“我知道,你三月进醴阳,住在城中经商的白家,开了间医馆,还动用妖气治了十五个将死之人。除了让那白家小儿身中剧毒,你确实没有害人。”
温渥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正迎上神仙的目光,仿佛被剥了皮般无所遁形。
神仙见了温渥的神情,顿了顿又说,“我本是镇醴阳一方平安的神仙,有我在,醴阳城便容不下邪念之徒,虽有妖精,也是那鼠辈一般正经做人的。”
“几个月前,金云观主事的清静子找我跪拜,说城中有了害人的妖精,想要寻得斩妖除魔的法术。这清静子一向正直,我便把塔中秘术传于了他,怎料他却一时贪念拿了正邪两套法术术,修炼不当走火入魔,最终酿成了大患。我虽自责,但出不得塔,也就无能为力了。”
“说到这,我还要谢谢你与你那蟒蛇朋友。”神仙看着温渥,转头,继而又眺望远方,“你也不猜疑,更不必瞒着我,那塔外守着你的邪物正是你的蟒蛇朋友。他吞了清静子,却阴差阳错被清静身上的阵法反噬,最终成了这般样子。这是塔是我闭关的地方,所以他一个染血的邪物不敢进来,清静无颜见我,更是不愿进来。”
“如今只有你。”神仙眼神冷冷的戳上温渥的脸,“如今那寺门小妖远走,醴阳城里也再没有别的妖可与之抗衡了。”
温渥听闻白狗出城,心中咯噔一声,唯恐白文谦与温柔出了意外。“大仙,我……白家的朋友可还安好?”
神仙挤出一个微笑,“尚且活着。”
温渥连忙磕头,“我愿出塔去解决了那邪物,但力有不逮,请大仙助我!”
神仙转头看着他,“可惜,自从被那清静骗过,我已经不愿相信任何人了。除非你能在我这里,押一个什么。”
就在这时,白文谦和温柔到了塔顶。
“就是他了。”神仙看了白文谦,终于挤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我知道这是你心头所爱,留下他为质,你吞了此丹力量可增百倍,待你灭了那邪物,人质自然会还你。去吧。”说着递给温渥一颗仙丹。
白文谦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被留在的塔顶。神仙在一旁打坐并不言语,白文谦也就另寻了个角落老老实实的坐了半晌。偶尔眯着眼睛向神仙偷看过去,却见他借着塔顶小窗眺望远处,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有悲有喜。
天色一点点暗下,塔外的雪地飘出了一丝丝水蓝。神仙突然开了口,“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白文谦顿时冷汗起了一身,他不可置信的望着神仙,看那张脸上出尘到没有感情,甚至残忍。
神仙望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我是神仙,但也只能算醴阳城的土地神,是金云观的化身,镇守醴阳一方水土。道士们心思清静纯正,我的法术就高深广博,醴阳也就风调雨顺。只叫那邪念之辈不敢妄动,甚至离出远远的。
“今年不同寻常,道士心中开始有疑惑,这世道月圆月缺都是自然,我知这城内没有恶徒,也就不会放在心上。怎料这困惑越来越大,我就法力也出了波动,醴阳异变,竟出了害人的妖怪。我问那清静可愿前去降妖,清静自是答应,没两天他回禀我妖魔已除,头发已白了一半。我知那是你蟒蛇朋友的手笔,却不忍拆穿。
“我力不及驱妖,妖怪害人,道士的的杂念终成心魔。终于我为道士所骗,道士成妖屠戮醴阳,观中人心惶惶,我也一天不及一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局面成了这样。
“此错终归在我,但我已失手一次,便不会再错了。那黑蛇若从我这得了秘技仙丹,斩杀蟒蛇,日后恐会成为隐患,岂不是我自找麻烦?故而我给他丹药只是预支了身体外力,最后外力耗尽,就会被自己几千年的内丹胀死,还我醴阳一片真清静了。”
神仙坦然看着白文谦,眼中没有半丝波动,“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或者妖怪了。
白文谦头晕脑胀了多日,突然间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明,不知是因为那邪物已被杀死,还是神仙这寒彻骨髓的话。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与神仙拼争,直向塔外一路狂奔。金云观门口,一片被天光染蓝的茫茫大雪中,他正好看到温渥栽倒在地的那一刻。
温渥打到一半便觉体内的仙丹有些奇怪,他的力量膨胀得凶猛,直冲着肺腑隐隐作痛。三百回合他便杀死了那邪物,眼睁睁看邪物化作一团血水,同时太阳穴胀得漫无边际。
如今他身体却一块破布,才有暇细想事情真相。妖丹还在,身体却一点点虚弱下去,结局不是虚脱而死,就是柔弱的身体被几千年的妖丹撞破。
温柔跪在他身旁惶恐的大哭,他勉强抬起手,却被另一双手掌紧紧握住。
“待你灭了那邪物,人质自然会还你。”
妖的心思不及人,更不及那大罗神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了,在纠结最后两章是分开放,还是一口气(搭半条老命)双更。
前几天还特别着急的想完结,如今却有点舍不得了。
☆、作别
白文谦一路跑的气喘吁吁,他径直跪在地上抓住温渥的手,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模糊了他的脸。
温渥的手臂又吃力向上抬了抬,白文谦会意,扶着他的手触上自己的脸,温渥再没有力气给自己增温,只能将就用冰凉的拇指擦掉白文谦刚刚流出的眼泪。
身下的白雪刺得他越发麻木,渐渐地视线也模糊起来。温渥感到喉咙一阵滚烫,只勉强张了嘴,让血涌出口腔,染了半张脸。
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遥远的叹着:可惜了这身棉袍……
天色已然全黑,当一轮圆月照亮雪野时,黑蛇竟奇迹的恢复了神志。他抬眼,只看到青蛇凑在身旁,左手提着袖子给他一点一点擦着脸上的雪,目光依恋的粘在他身上,甚至有些贪婪。
胸口一阵热力传上四肢,正是青蛇的右手按在那里,默默的传递着自己的妖力。
“温柔?”黑蛇一惊,涣散的眼珠瞪得老大。
青蛇见他醒了,只是温柔的笑笑,蛇如其名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黑蛇有些急了,试图撑着身体坐起来,却仍是失败。
“嘘……”青蛇微笑,“别说话。”
明眼人一看便猜出,这青蛇想要将自身的法力尽数传给黑蛇,虽然二者妖力相差颇大,但也足以保住黑蛇的性命。而换来的,则是青蛇被自己内丹胀死。
“你傻吗?住手!你给我停下来!温柔!温柔!”
黑蛇挣扎着从白文谦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想要推开温柔。但他实在虚弱,掌风推在温柔身上连摇晃都不曾。这更像一个轻柔的鼓励,温柔又笑,做了几百年手下,平生也第一次体会在力量和决策上压制黑蛇的感觉,她太开心,眼泪都流了出来。
青蛇素来只有小聪明并无大智慧,在救黑蛇的事情上也没有太多的打算。只是一个心痛,行动便抢在了思考前面。她不知死是什么感觉,也多少有些害怕,但无论如何只要黑蛇不死便好了。随着妖力一点点的流逝,青蛇感觉理智在退却,蛇的本能逐渐占据了身体,身体变冷,头脑也麻木了起来,突然间一个想法萌生:这样死了,黑蛇便会记她一辈子。
想到这,她笑得甜蜜极了。
“文谦!”黑蛇转而向白文谦求助,却见那人仍然维持着握手的姿势,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落下挡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无论黑蛇如何喊叫,也都一动不动。
黑蛇挣扎着,嘴上破口大骂着。从命令青蛇停止,到哀求她,最后甚至用最恶毒的字眼来诋毁她,试图让青蛇对自己死了心。眼看着她从人形变回蛇形,身体一点点变蓝,最后缩成一团不动了,半刻过后,蛇皮开裂,一颗碧绿的妖丹滑落到雪地上,抖了三抖。
青蛇是听着心上人的咒骂步入死亡的,但心中仍是欣慰,那个平日对她骂骂咧咧的黑蛇是真的关心她。
而素来和气的白文谦,斟酌再三也对她的牺牲不加阻拦。有这个人在,黑蛇也会被偏私袒护一辈子。
人的感情,蛇的感情,有时的确不一样的。
月夜过后,黑蛇凭着青蛇的修为最终活了下来。而身体仍是虚弱不堪,再也变不成人形。被白文谦抱在怀中,一步步颠簸着回了白家。
他勉强着开了口,声音嘶哑有如拉锯,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他让白文谦将自己送回银蛇山,白文谦不舍,想要留他。黑蛇不愿意,说这醴阳风水不适宜妖精修炼,在此处只能延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