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他们四周的防护玻璃像是烟花一样轰然炸裂,碎玻璃像是水珠子一样四处飞溅。
晋流芳抱着祁江蹲在一张实验桌旁,劈头盖脸被淋了一身,身上不知道添了多少小伤口,那玻璃似乎像是从内部爆炸,四散着没有特定的方向。
“你还好吗?伤到哪里没有?”他摇了摇祁江,却突然发现被摔出去那么远,祁江一声也未出。晋流芳心下一沉。
他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怀里的祁江似乎没有了声息。晋流芳连忙颤抖着用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有一丝细细的呼吸还在维系着他,他摇摇他,不停喊他的名字,祁江的脸瞬间白了下去,是那种没有生气的灰败的白。
是不是自己抱他的时候他摔到了哪里?还是被什么东西撞了?又或者,还是被一些不起眼的小碎玻璃伤到了要命的位置?晋流芳手忙脚乱在他身上胡乱扒拉着检查哪里有伤口,突然感觉自己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往外拖。
那感觉不像是一阵风,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水的漩涡。
晋流芳呼吸一滞,“沉香?”
他对着下面那朵沉默的似乎凝固在空气中的花喊:“你炸玻璃是不是只是为了要和祁江说话?”
然而如果过去的数十年,那朵花一言不发。那漩涡已经把他和他怀里的祁江拖行了数米。观察室的地面光滑,毫无可抓之物,晋流芳几根手指抓住实验桌的边缘,感觉自己的指甲都要裂开了。
“沉香!”晋流芳说,他拼命抱紧祁江,“你别这样……”
防护玻璃已经尽数炸裂,地板的尽头就是从一层楼高的观察室掉入底部的沉香所在的实验区域。祁江现在不是一棵植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毫无知觉掉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摔到致命的地方。然而沉香似乎分不清这种区别,那无形的漩涡还在把他们一步步往形同深渊的尽头拖去,整个设施都在巨大的能量下发出沉闷地轰鸣。
晋流芳的声音被风压压得很小,像是一根从喉咙里拉出的铁丝,“沉香,你停手好不好……”他同她说过很多话,却是第一次这样哀求她。
晋流芳感觉自己在一寸寸地被卷下去,金属的尖锐的鸣叫拉扯着他的神经。不,应该说,是他怀里的祁江才是那漩涡的目标,可是他不能放手,他一放手,祁江就要摔下去了。
那漩涡的力道突然加重,猛地一下他被刹那间拖了下去,迅速往下跌,落地重重砰地一声,晋流芳咬着牙听见自己身体内部发生轻微刺耳的脆响,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感觉嘴里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他是抱着祁江掉下去的,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挣扎起爬起来把他托住,祁江的呼吸还在,上天保佑他们都没摔断脖子,也没断手断脚。他觉得胸口像是被放在坦克下碾了一会儿,喉头一阵腥甜。他嘶嘶地喘着气抬头看沉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落下泪来。
“沉香……”他泪眼朦胧,仿佛看着他的梦魇也同时是看着他的希望,“求你别把他带走……”
那朵花纹丝不动地舒展着枝叶,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祁江眼前出现了一片大雾,他似乎嗅到了水草在池塘里腐败的气息,又似乎其实空气中什么味道都没有。
“沉香……”他试探地问。
“祁江。”一个声音从天而降,飘落在他身上。
“晋流芳呢?”祁江着急地问道。
沉香只轻轻地笑着,好像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你把他怎么了?”祁江皱着眉头问。
“和你有关系吗?”沉香说。
祁江语塞,“我在意他,他当然和我有关系。”
沉香真正笑了起来,“你成精,难道就为了这区区小事焦头烂额不知所谓,可笑。”
祁江说:“对你来说固然就如同沙粒蝼蚁,可是我听说,一花一世界,对我而已,流芳的事情不是区区小事。”
沉香说:“你说这世间有千万般好,英雄末路,红粉骷髅,不过都是表象而已,繁华转瞬即逝,你还执着什么?”那声音在他周围绕来绕去,“小桉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初见你,对你说过什么来着?”
祁江想了想,回答:“你说,我活到后面,就知道成精也不是一件好事情了。”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沉香说,“身居高位者,依然有万般无奈,挣扎于下僚者,永世不得翻身。这林林总总,三六九等,人类可比我们更甚,你觉得比做一棵树,要开心许多吗?”
“你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
沉香笑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头顶月光,周围飘散着清风,虫鸣不断,河流清凉的潺潺的声音从他附近流过好似梦呓,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开心吗?一开始便是全家的焦头烂额,后来漂泊异乡,人生地不熟,身体检查时的惴惴不安,求学时期的茫然无措,上下求索,他伤过别人的心,也被别人伤过心,不被别人理解,也不能理解别人。他开心吗?
祁江在内心叩问着自己。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能力所限,智慧所限,甚至家世权势所限,得不到想要的,拿不到该拿的。自己的劳动果实,总有一山还比一山高的别人轻松攫取。有人就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人也高处不胜寒不如乘风归去,可是他呢?
祁江缓缓地开口了,“我觉得不会开心许多,可是,我不后悔,这是我选的。”
不公正何尝没有,努力却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比比皆是,可是他还是选择做妖精,因为他终于有了选择。付出不一定有回报,可是他至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一些事情,他还未希望灭绝。祁江想,谁让我是个理想主义的努力派呢?
“七情六欲固然苦,可是我也甘之如饴。”祁江微笑道。“因为我是蝼蚁一样的小人物,所以光是七情六欲,就已经足够我充实地活上一辈子了。”
沉香没有回答。似乎懒得同他说话。
祁江问:“你要去哪里?”
沉香说:“我是一朵花,花的归宿是哪里,我就去哪里。”
祁江一愣——零落成泥碾作尘。“你的灵力那么强,你随便只要那么一丁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用灵力来长生不老?这也太无趣了。”沉香嗤笑道。
祁江说:“你为什么要见我?”
沉香说:“没什么特殊的理由。”
祁江顿了顿,说:“谢谢你在最后一刻,能留给晋流芳。”
沉香轻轻一笑,不置可否。祁江感觉他又被点了一下额头,“就这样吧。”
她连再见都不屑于跟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说,他想,她也不屑于和任何人再见了吧。这滚滚红尘,不知道她是否愿不愿意来,可是总是有人盼着她来的。祁江突然感觉眼睛湿润,他含泪,对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沉香这一朵花存在的虚空说:“谢谢你。”他知道沉香哪里在乎他一句谢,一片空白把他的声音吞噬殆尽,一丝回响都没有。
晋流芳突然感到眼前一白,心想莫非要炸了,他下意识把祁江抱紧,心想,如若三个人在这里同归于尽,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全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静,晋流芳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突然看见一片花瓣飘落在自己眼前。
“沉香……”
尾声
46.
宋绮云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被震碎四散的玻璃和抱着昏过去的晋流芳哭的祁江,R-305已经化作飞灰。
这事可大可小,可这个项目本来就有那么些掩人耳目的意思,料理起来更加麻烦,最后被秦沐云以仪器故障引发小型爆炸结案了。本来就是洛阳一脉的东西,虽有协议,可协议也不过是表面文章,没有什么约束作用。
晋流芳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手指骨折,左腿骨裂,肋骨骨裂,再加上轻微脑震荡,还有身上大大小小擦伤都不值一提。第一天他都没有醒,祁江坐在床边盯着他苍白憔悴的脸没敢睡,像是一朵花掉花瓣了,祁江拼命心疼。他自己还好好的,除了被玻璃渣子在胳膊上划了几道。他皮肤白,显得伤重,入了夜被护士强拉去一边给他做了简单的消毒,还检查了一下伤口里还有没有碎玻璃。
祁江挽着袖子回到病床边,一屁股坐下来,去找晋流芳的手,因为输液的缘故,他的手冰冰的,怎么都暖不过了。他默默把脸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喃喃出声:“晋流芳……”
他曾觉得自己已经无论遭遇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己之力面对,可如今还是这样狼狈不堪。
祁江只睡了个囫囵觉,天一亮就醒了,确切地说,他是被人摸头发摸醒的,他一抬头,晋流芳笑眯眯摸着他的头。
“晋流芳!”
晋流芳花容失色,连忙阻止他,“别飞扑,我还挂着水呢!”
祁江束手束脚眼巴巴地看着他,晋流芳叹了一口气,勾勾手指,“过来吧。”
祁江蹭过去抱着他的腰腻着,“你不会死吧?”
“不会啊。”晋流芳说,他拍拍他的头,“沉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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