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身体僵硬,在水中龟息。他的眼前碧波层层叠叠,将他的视线彻底扭曲。他躺在水中,抖动的波纹让他近乎产生幻觉。
“阿渊——”恍惚中,他看见白小少爷站在水面另一边,朝他伸出手,“躺在那里做什么,快点起来吧。”
离渊觉得自己的眼前更加模糊了,他抬起手臂,试图触碰到对方温柔的手。
他的手刚抬起来,眼前浮现出了儿时的家。那时离宸尚未夺舍,父亲无能又粗暴,每每欺侮母亲,自己便只能躲在角落哭泣。
母亲瑟缩地抱着他,不断地嘱咐他:“不要恨你的父亲。”
然后她推开自己,在父亲的打骂面前撕心裂肺地惨叫着,而自己拼命地挪向角落,背对着父亲和母亲流泪。
一转身,父亲已经出去喝酒,而遍体鳞伤的母亲抱着他,依然在说:“不要恨你的父亲……”
即使母亲死前,自己抱着母亲,低下头听她最后一句话,她还在说:“不要恨你的父亲……”
后来离宸来了,他歉意地告诉了自己事情的真相,然后还在对他说:“不要恨你的父亲。”
世界之大,竟没有一个地方能安放恨意。
这样的宇宙,又有何必要继续长住呢?
离渊想,他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一心修真的。无论是晴天雨天,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他专心致志,道心从不动摇,连离宸都惊讶于他的恒心。
一切顺利应当,甚至从未在他的脑海里有过痕迹,直到那句话炸雷一般在他的心中响起:“凡人的恨意,你又感受过么?”
吾非天生的仙人,凡人的恨意,吾何曾没有感受过!
你莫非以为,我真的没有感受过恨意么?!
恨意如潮水一般汹涌,从他的胸口涌了出来,落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上的九渊剑上。这份恨意令他的灵魂都炙热起来,火苗从元婴深处灼烧起来,令他快要爆炸。
他紧握住九渊,巨大的剑气重新凝实起来,但这次它比之前更加凝实,里面若隐若现充斥着愤怒和恨意的火焰。
灵力从离渊身上涌出来,身边的水被灵力分开,离渊抓着九渊,心与灵与魂与肉守恒于一处,聚于剑尖之上,朝着白花朝攻去。
白花朝攥紧了长恨,这次却并未正面迎击,侧身避过了离渊的攻击。离渊的剑落在虚空之中,一种玄妙的感觉扑面而来,还没等他弄清这种感觉的来源,白花朝的长恨已经从背后碰到了他的脖子。
离渊浑身一僵,冰冷的恨意顺着剑刃滑了过来。他转过身,注视着白花朝温柔含笑的眼睛,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并没有死。
“我感觉到你的恨意了,我很喜欢。”白花朝说,“你要是一个凡人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更喜欢你一点了。”
离渊注视着他的眼睛,压抑着自己的恐惧:“你想要如何?!”
白花朝又注视了他片刻,竟然放下了剑:“在下和你说几句吧。不要惊讶,在下可不是这里毫无神智的妖物,自然能随心所欲。”
离渊惊讶不已。他之前的确以为白花朝只是一个幻影,只能像是妖物一样单纯地攻击。但是现在的情形显然对他更为有利,他也自然不会去拆穿这点。
他放下剑示好,注视着白花朝:“请说吧,前辈。”
“不必称在下前辈。”白花朝风光霁月地一笑,收剑在旁,长恨剑化为葛昶,单膝跪在白花朝旁边的水面上。
白花朝袖子一挥,托起离渊在近旁:“如你一般修士,虽然在下也不曾喜爱,但到底不算厌恶。不过,在下的后人当中倒是有一人对你青眼有加。”
离渊一愣,心中如坠冰窟。白花朝对付他或许还有点困难,对付白小公子再容易不过了。白小公子是白花朝的后人,身体里说不定还流着白花朝的血,对于修道中人来说,以血脉为媒介操纵凡人几乎算是基本功。
这些日不多的相处,很容易发现白花朝对凡人的喜爱,与此同时,还有对修士的痛恨之情。白小公子虽然是凡人,但修士对自己的后裔总是有别样的心思。有些人把后裔当做器具利用到死,有些人则十分护短,而白花朝说不准就给后裔和修士一个待遇了!
如果白花朝当真这么想,那现在白乐天失踪未必是因为白曙天,也很可能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白花朝。
离渊一度对白花朝充满了憧憬。白花朝强大又道心坚定,而这也正是离渊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达成的。更不用说白花朝还有种独特的人格魅力,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拒绝他。在此之前,离渊也是这种魅力的俘虏之一。
然而现在,这种憧憬却全然消失了。
离渊执起九渊,尽管知道自己未必能伤到对方,却还是把剑对准了白花朝。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把乐天怎么样了?!”
葛昶起身想要阻止对方的大不敬,白花朝把手按在他的肩上阻止了他,笑意未减:“自然是有在下的处置办法。在下和在下的后裔的事情,倒是不劳烦尊者担忧。”
“你——”离渊握着九渊的手颤抖起来,他自己都心惊不已。自从结成元婴,他已经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此刻他的心不静,神不宁,满心都只想着得到一个答案:“你对他没有做什么,对么?!”
“尊者,在下以为,你这问题是世上最最无用最最多余之问。若在下说,在下已经任凭心意送他去往生,那你又该如何呢?”白花朝一口一个在下,可离渊心里却只剩下他说的那句话:“送他去往生”……
他一想到白小少爷,便想到他的音容笑貌,又想起他或许已经无法再与自己说一句话,差点道心失守。他大喝一声,九渊随他情绪迸发出一道青芒,直直朝着白花朝过去,在快要碰到白花朝的时候忽地一转,从近旁划过,之在白花朝的脸上擦出一道印子。
“主人!”葛昶叫道,冲向白花朝的身旁,却又被白花朝抬手止住。葛昶一脸焦躁,和过去死气沉沉的样子全不一样。然而离渊此时却并无心观察,大步流星走到白花朝面前,把境界差距实力悬殊全然抛到脑后,紧紧抓住了白花朝的衣襟——说来也奇怪,白花朝这次却并没躲开。
“我不喜欢这么做,但是你给我说清楚!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四书五经,什么仁义礼智,离渊一时间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像是变回了孩子,恶狠狠地瞪着白花朝,企图吐出最具攻击力的言语,好让对方就范。
白花朝抬手抚摸了一下脸上的印子,畅快地笑了:“这倒是当真有趣。你想要知道什么?白乐天么?他已经……”
离渊一时间抓紧了手,元婴在身体中缩成一团,随时会爆裂开来。就在这时,白花朝说道:“他自然是没事的。”
离渊心里一松,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白花朝倒也不急于离开,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离渊,对他说道:“他没事,可你又能怎样?你总是要回到你的苍渊界的。如今在这里,不过是浮生虚度,大梦一场。我既然不打算杀你,你就别沉醉于梦境之中,快些醒来吧!既然不能在此停留,不如就此放手。”
离渊脱口而出:“谁说我必须要回苍渊界?!”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愣住了。他难道不是要回苍渊界,突破桎梏,与日月同寿么?什么时候,白乐天已经在他心中如此之重要了?
他忍不住又说:“至少我能陪他一生。”
白花朝嗤笑一声:“倒是不错。身为修士,下凡体验凡人的爱情,倒也是风流事一桩。百年之后,一个入土,一个升天,从此碧落黄泉永不见!”他抚掌大笑,一声一声笑在离渊心上。如今他不能接受白乐天身死之结局,以后却能任他安平入土么?
不,绝不!
“若是……”他下定决心,“若是前辈能够令他岁月绵长,吾便答应,他在世一天,我便陪他一天!”
白花朝的笑声戛然而止,望着离渊,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你当真如此深情?我可听闻,修士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修士如何,凡人如何,与我两人何关?吾不过是知道……若他不在,我的天地日月便失却颜色,无法长久。”
他的天长地久,他的日月同辉,若没有白小公子,都是白纸一张,无稽之谈。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这一点,也不算晚。
自由不羁的大道或许会因此受阻,他的野心或许会无法实现,但只要有一人便足矣。
水的幻境破碎了,白花朝不知何时已然消失。离渊站在湖上,听见了渺远的船歌声,渐渐靠近,其中有个声音格外熟悉。
他忍不住赶过去,那温柔瘦削的身影就在眼前。
☆、宝物下落
白乐天乘船而来,船上红绡还弹着琴唱着歌,好一个温柔乡。
离渊落在船上,忍不住有点委屈:“你倒是无忧无虑。”
白小公子抬头冲他一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不会还挂念着和葛昶的事情吧。要我说,是你赢了。”
“当真?那我二人的战绩各是……”离渊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葛昶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又恢复了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态度。离渊现在当然不会关心他,但他倒是很关心自己能不能在白乐天面前出一把风头。他现在好像是回到了二十岁,浑身都是少年意气,少年陋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