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那东风,便是拆楼。
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皆是铤而走险之法,因其中凶险难测,常人莫不敢行。福祸相倚,利弊共存,楼越的“分灵”之法之凶险在于分灵须先破楼身,不破楼身,楼灵无法解束;未有解束,何谈分灵。“拆楼”之凶险,有如死里求生火中取栗,走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路,用的是不破不立之理。
楼越一拖再拖,不忍付诸。若是原来的他,绝不会非要留陈武过了冬至再走。皆因再有把握,也有失败风险,临动手之日,他迟迟狠不下心,能多伴陈武一日便是一日。人生有三苦,求不得、怨增会、爱别离,他三苦受尽,当中切肤之不愿陈武再受一次。
若非他明白了紫华便是青华,陈武即是勾陈,他断不能迅速下定决心。
青华和勾陈……那可是天帝啊!而他楼越只是一个苦苦求生的蝼蚁,两相对比,何其可笑。他拼着减寿也要背起山基……在天帝眼里连雕虫小技都不算,他自卑、恼怒、沮丧、痛苦……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悲可笑之人。他还没来得及尝到爱的滋味,便历尽情苦,他好不容易走出来再爱上,却发现对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若是常人,要么庆幸自己攀了高枝,要么抱怨自己无能,两者都会失去自我。而楼越天生有股不服输的劲,在明白真相后痛苦也好,煎熬也罢,却一句狠话怨话都没对青华和勾陈用过,他心里比谁都明白:青华和勾陈……虽然未以真身对他,但对他所做的,每一样皆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他欠了一身重重的债,必须留下一条命来还。镇海楼因他减寿正在加速损毁,时日不多,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趁着陈武尚未回,楼越终是动手了。
拆楼分灵这事,旁人帮不上,楼越也不愿当着陈武的面做。
千算万算,没算到分离最后关头,被一根契线绑着分不了。那根契线平日感受不到,唯有这次,在他元灵即将剥离楼体的性命攸关之刻,那根契线索了一索。
于是,他感应到了契线上浓重的陈武气息——这根线是陈武的。
思绪纷至沓来,他身上那正红的灵力……这根契线……都像极了陈武的风格和气息。
正红灵力的治愈作用自小便有,那么为何他十七岁才见到陈武?是因紫华那次洗他记忆,还是陈武刻意相瞒?而陈武也洗过他的记忆……这些天帝……既不肯让他记住,却又为何总来招惹他?
那根契线……楼越试着弹了弹,全身立刻生出强烈反应……大约是在十一年前……楼越惨然“原来如此……陈武绑给自己的这根线……是月老红绳?不可能,月老红绳怎么会有如此重的陈武气息。那是什么?……总归是陈武很重要的东西。”
楼越脑中一震,如若是因这根线……他才对陈武……那么这十一年,他做的到底算什么……
他试着去解那根线,死结解不开!
楼越惨笑:“如今这般,楼已拆灵又分不出去……是报应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该曾经肖想紫华,还是不该对陈武那样,抑或是,我这等凡灵就不该和天帝有牵扯?”
“天命,你不许我飞升便罢了,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楼越决然冷笑,眉心嫣红楼印危险膨胀并急剧闪烁。
既然楼已拆,灵又被绑,拆的楼体他回不去,被绑的元灵迟早要绝缘而死,前后都是死路,只能奋力一拼。
自爆元灵,三魂七魄打散,又有何物能绑得住他。若有幸三魂未毁,或还可待养齐七魄之日。
他不甘,一定要等陈武回来。
楼越双目怒睁,灵光迸发,眉心楼印陡然爆裂。
勾陈在天庭其名其妙的坐立不安。
他频频看紫微下朝回来的方向,焦急而惶然。
有仙侍来报,紫微天帝回宫。
青华满面喜色的命人开席。
紫微星宫仙乐阵阵,仙香袅袅,一派繁盛祥和。
周围越是喜庆,勾陈越是不安。
勾陈惊惶抬头,他也不知自己想看什么,是想看紫微还是想看看越风山,他从未如此彷徨,心像悬在半空,往前一步就要摔下深渊万劫不复一般。突然心中警兆顿生,本命仙契剧烈颤动,他大惊失色:楼越危险!
只来得及叫一声“不好”,他便用了最伤元神的“撕空术”直奔越风山。未到越风山,他那根本命仙契陡然一缩,另一头回到内府,勾陈大惊一看,仙契的那一头,只剩下两个死结,死结当中空空如也……
他脚下一顿,身形不稳,撕空术中不得停留,他身受反噬,却浑不觉痛,此时所有痛相比可能失去楼越的心痛皆已无足轻重,他绝眦欲裂,椎心泣血惨叫:“小越!”
千想万念,也绝计想不到看到的是这番情景。
几根没来得及运到哪里去的柱子东倒西歪地掉在镇海崖上。
柱子往前,原该是镇海楼的位置……没,有,楼!只有一把镇海剑,剑旁一颗绑着发带的红珠。
再远一些,有个人坐着,他猛力瞧去,不是楼越,却是山神。
见山神无法走动地对他竭力指着镇海剑。
勾陈连忙拾剑,熟悉的镇海剑气顺掌心漫延到心口,手指一动,剑身中似有灵力波动,他刚经大悲,眼中泣血,看什么都不太清楚,用力凝目,见镇海剑身上一枚嫣红楼印。
他不敢置信地运了神识去探……感应到剑身之内,有残魂三缕,是楼越!他的小越还在!
霎时大喜。
瞬息之间他经历大喜大悲,整个人浑浑噩噩,神识混乱不堪,内府只剩一个声音:“我要把小越救回来。”
第五十六章 半身修为
勾陈大喜大悲之后道心已现松动,此刻他托着镇海剑,整个人像入了魔怔一般喃喃自语:
“还好,还有三缕残魂,修圆三魂育齐七魄并非不可能。”
“就算只剩下一魂,我割了自己的生魂也要给小越凑齐。”
他唯一一次掉泪是一年前跟着楼越从幽冥地狱回越风山,那次他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这一次,他心疼得窒息,他颤抖着托起剑,捧在心口的位置,他感应到剑里面奄奄一息的镇海灵三魂蜷缩着抱成一小团。
勾陈心疼得要死掉,他的眼泪泫然滑下,他整个人沧然而空洞,内府仿佛空了一半,心头被挖去一大块,神识危险地迷茫动荡,他的眉拧得死紧,五官因难过而抽搐变形,渐渐他疼得受不,很慢很慢地躬下身子,把镇海剑深深地捂进心口。他这个钢筋铁骨的武帝第一次蜷缩起自己的身躯,以一种婴儿需要保护的姿势,用自己的手臂抱着镇海剑,抱着自己,压抑而痛苦地泣不成声。
他对着镇海剑一字一泣道:
“我不该离开。”
“我不该让你等我十年又十年。”
“上次走,回来楼都坏了。“
“这次走,差点没了你。”
“我一刻都不该离开你。”
“你成灵后统共才那么几十年岁月,我是良心被狗吃了才会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空等我。”
“你自己走了,留一颗红珠和一截发带给我算什么!我不要,我只要你。”
“万年来,我什么都不能如意,只有你如了我的意,我才不要当什么狗屁勾陈天帝,我只要当你的陈武
纯阳魔尊修真中。”
勾陈自小的愿望不过想当玉池边无忧无虑的小哥哥,不大的愿望,偏偏不能如愿。幼儿的紫微被送去历劫,他年少时便离开九天雷霆中宫没能照顾北斗七星长大,好不容易盼得北斗七星成年进天庭任职,不想北斗七星没到他座下却被派去了远在北天的紫微星宫。他的八个弟弟,都和他不亲。
当年没能送出去的竹蝈蝈存放在箱子底,一存便是一万多年。一万年,那可是一万多年啊,就是铁做的心时间长了也会生锈,他独自背负内疚和缺憾,还要在面上显得无怨无悔逍遥快活,一点不如意一点不自在都不能说。
圣人也有私心,巨人也有死穴,勾陈从出生起就是长子、长兄、武帝、天帝,每一个身份和角色都不允许他示弱。他少年时一人远赴战场,战过恶魔斗过煞鬼,弃身锋刃端,从此再无他个人。他见过身边的人有兄弟助,有朋友助,有爹娘护,而他……自小便被告知“你是长子,要有担当”“你是武帝,战场上只有生死,不得惧死”,担当他挑了,战场他上了,性命他交出去给责任了,谁又管过他?
他给自己取了个不飘逸不出彩的凡名陈武,这个名字俗的翻开生死簿能找到成千上万个。
他那回在幽冥阎王殿接过小阎王给他的生死簿,翻看了几眼。里面记载千万个凡人“陈武”的人生,有这种大俗名的人大多出生在普通人家,父母给小孩儿取名不讲究,绝大多数“陈武”一辈子碌碌无为、生老病死,一辈子最得意的事便是洞房花烛夜。
他当时看那些普通人陈武,羡慕得不得了:跌跌撞撞地长大,操心柴米油盐,娶一个媳妇捧在心手里宠,生三两个孩子……光是想想,他都羡慕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