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行写的是——“半月后共比利内家族会有一场大火,那是水域之境洞开之时。”
笔锋温吞,那些相连的字符仿佛一阵温和的风,其中却裹紧冰刃。
共比利内……格特罗……纯卡。
德林微有些不安地捏着信件的一角,思绪却飘往下城区去了。
*
奥斯韦德光辉之下,龙巢之外。
森·安德烈一身厚重的深色袍装,孤身现在寒风凛冽的露台上沉思。没有月辉,也没有星辰,这个世界仿佛只留他一人,任由气流淘气地掀起他的袍脚——他内着了一件重甲,金属流光在黑夜里泛起一道比风寒冷的光。
不远处,静默的龙巢像是在与他对视。那些令森熟悉的一砖一瓦,那些在黑夜里形如鬼魅的龙爪草,都在傲慢的凝视他。
蝼蚁。他听见属于这座城市的声音——你以为你可以获得胜利吗?愚蠢的争夺者。
他不甚在意,甚至笑了笑。
尖锐的高跟鞋与地面触碰的鼓点突兀响起。奎娜一身白色的礼服上前挽住父亲的手臂,“距离退潮还有半个多月。”她的长发被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没有人能将疯狂的女骑士与此时的她联系。她把目光投向龙巢边缘的一片海面,乌黑死寂之中,仿佛能看见一大批聚集的龙纹草,它们纠缠,彼此露出龙牙般尖锐的叶刃。
“其余的大人都已经到齐了,'希望今晚的夜色并不会令我们失望'。”奎娜模仿着维旧派的老者们的语气,面上露出一个矜持却灿烂的笑容,“比起失不失望,他们更应该小心自己的心脏——”
“好了我的安德烈小姐,在此之前他们也许会先被你气昏过去。”森用指尖点了点女儿的额心,领着其往屋内走去,他被少女轻盈的笑声感染了,面色也柔和下来。
屋内被仔细雕琢过的石头照得光亮,巨大的圆桌边缘坐着几位不大精神的老者。听见脚步声,他们也只是懒懒地掀起眼皮望上一眼,又敛下目光,仿佛睡着了。
森已经习惯了这种阴沉沉的气氛,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奎娜站在他身后——坐下,并开口:“今夜——”
但森没能说完这句话。遥远的吟唱声自天际响起,嗡嗡作响,那是雷鸣。冬雷罕见,屋内的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望向屋外。
但是天空黑漆漆的,没有电光。
“打雷下雨……”坐在森身旁的老人低声说,“喊醒年轻人吧,错季的暴雨来了。”
第76章
“奥斯韦德在上,在神辉照射下,一切黑暗的老鼠都无可逃避。”
“让我们,将背叛者,送回地狱里去。”
……
半月后,天晴。切弥耶怜悯,将日光赠与信徒。
于是共比利内家族的大院起火了。
圣都蒙重的信徒们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他们看来,四脉因神谕者们的存在而无坚不摧,每一方代表贵族的院落都应该顽固如同战堡。即使最勇猛的莽荒人打破了边境防守线,也无法攻下圣都的任意一块砖。
他们对于贵族的信任几乎赶追对切弥耶之神的虔诚,并且并未认识到这是愚蠢。所以——当一缕极细、极轻的青烟伴随一小颗跳动的火种出现在共比利内的院落时,蒙重的居民们还以为太过悠闲的贵族们在耍什么把戏。他们放下手中的活翘首以盼,而往日里神态威严的守卫们也并未出面。于是,越来越多的信徒汇聚了过来——观看这场“表演”。
随着烟雾的逐渐浓郁,火光也越发的灼热,但这片宅邸依旧寂静如死,没有半点声息。有的人发现了不对,他们迟疑着逃离,而后属于蒙重的守卫军们骑着战马身披黑甲,刀锋一般切入拥挤的人群。
共比利内的院落里,传来一声极细的嚎叫。
那是恶魔兽的暗讽。
在大众不可见的院落深处,金发的少女微垂着脑袋。炽热的火焰依依不舍地离开她柔嫩白皙的肌肤,亲吻着,将四周的一切——包括空气——点燃。
格特罗攥紧拳头,他看见少女偏过头,露出一双赤色的眼瞳,温柔地冲他笑。
“亲爱的格特罗,我亲爱的格特罗。”纯卡喃喃细语,“你究竟曾将多少个姑娘,送进过恶魔的嘴里呢?”
*
试炼山脉不比圣都境内,没有信徒打扰时,他总是安宁且沉默的。这种宁静跟随无边的翠绿树影一路递进,它翻过几座山峰,路过几条溪流,最终汇聚进巨湖——而后被结界阻挡在外。
巨灵湖并不平静,刚刚开启的宫殿——抑或称之为牢笼——正忙碌着充实自己。未开启的法阵还未与此地与人们磨合过,粗糙得像个胚胎。但它美丽依旧,白玉铸造的地面石墙无论何时都会透出令人舒适的温度,并且把宫殿主人所不喜的气息,尽可能阻挡在外。
西卡斯勒在享受她难得美好的下午。
她翻动手中古籍的书页,侥有兴致地收回落在宫殿在的目光——在那片温柔地水纹脱离她的视野范围之后,勤劳的守卫被一片黑色的衣袖捂住了嘴,干净利落地倒进草丛里。
圣女喝了一口小酒,再抬头。失去令人糟心的巡逻者的身影,这片巨湖总算展现出它的魅力来。西拉斯勒看得入迷,她微微晃动身子,反复回味着上一次看见这样阳光时候的情形——
那时她还与“林德们”在一起。
这个名字突兀地将她的思绪拉长,而后一点点地摩挲,直到这种过度深究回去的行为给她的大脑带来痛感。林德,林德,她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精神萎靡了一瞬,而后重新获得了她的满足感。
她对不起他们,西卡斯勒心想:那又怎样呢?
而此刻,被她反复思念念叨的林德,已经潜行入境。上次的山脉试炼之行为他获取了钥匙,那块小小的石料顺利地将这位进攻者带进战场。可是——林德扶稳奥斯韦德的冥子特有的白色面具,一手持着安佳卡之刃。并无反光的刀锋被血液染出暧昧的红米分色彩,轻易地将树后途经的守卫割喉。
炽热的神力将伤口烧灼粘合,并未喷射出半点血迹。林德目光冰冷地扫过四周,飞快地往死去的躯壳上点了一脚——让其乖乖倒回隐蔽的丛林里。
大殿的侧门在不远处,林德谨慎四顾,在无人时步伐轻巧地走过泥沙地,将手感光滑温热的门把拧开,无声走入。
——可是:猎物们还未察觉猎刀的逼近,依旧沉溺在安平里,直到成为尸体。
……
宫殿的平静直到林德即将入侵进侧殿才被打破。后知后觉地仆从守卫惊慌于环绕四周的血腥味,而那个男人——一身纹有熟悉图案的黑袍的青年微垂着头,长长的发半掩住了覆有面具的面孔。
他受了些伤,但并无大碍。他有些疲惫,但步伐照常。他有些烦躁,却依旧冷静。他不逃,也不嘲讽,包裹了整个面孔的白色藏匿了他的表情,但那双漆黑宁静的眼却显示了他的冷漠。
林德的左臂挨了浅浅一刀,只来得及切开衣料,但金色的火焰顺着刀口燃烧,熄灭时黑袍上却完整而光滑。他迈开步子,每一个步伐都缓慢而坚定,并且从不停滞。
混战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是奥斯韦德的神力气息——”
但这句话只是在切弥耶一众间泛起一个渺小的浪花,很快就泯灭了。相反,懵懂着由龙巢一路走到这儿的年轻奥斯韦德人则很快认出了林德是谁。属于奥斯韦德的审判者,但他已经“背叛”了。有的人逃离,有的人固守,但林德坚决地前行,直到进入侧殿。
侧殿大抵是用于聚集守卫仆从用的,十分广阔,并且装饰相对简单。六年白玉铸成的墙壁上光滑,仿佛六面相对的镜子,而林德被困于此。
审判的青年终于停下他的步伐——“冥子大人啊。”他听见有人这样轻轻感叹着,带着细碎的一串笑声,“你来赴死了吗?”
林德不说话,倏忽微侧上身,面具下冻得发冷的眸子捕捉到一柄擦身而过的飞刀。炽热的光缀在刀尾,那是神力燃烧的景象,让这柄飞刃在空中拖出一道明亮的火线。
“龙卫。”他说着,微微叹息。
侧殿里不知何时多了六个人,他们穿着款式统一的盔甲,手执武器将林德环绕在中心。殿堂内光线发晦,六个人都被黑暗吞噬了半张面孔,唯有背对正殿大门的女人被身后灿烂的阳光拥抱,逆着光只能看清轮廓。
四周安静下来,仿佛那些豆腐般柔软的仆从以及枯枝般易碎的守卫都蒸发了,留下这一片战场,好让战火燃烧得更旺。
林德没有回话,他顿了顿脚步,而后继续向前走。两名龙卫从他的身后逼近,低语着构建出一片金色光点连成的牢笼,但审判者的身体在那一瞬柔韧得像蛇,他微微躬腰,敏捷地穿透光点的防线来到之外。有人提着短刀逼近,试图用刀锋切开林德的咽喉或胸腔。但他的手不够快,他的刀不够利。安佳卡权杖由林德握在手心,像作画者翩飞的笔,安宁平和地划了出去——
一声轻微的“噗”,黑袍沾上一点血迹,林德抽出刀,任由对方僵直地倒在地上。
第一人。
袭来的一团神力无可抵挡,灼伤了林德的左臂,但这种自虐式的不动让青年避开了一柄飞刀。这次,破碎的衣料上并没有升腾起修复的火焰——他无暇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