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棺,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原本就已面露哀戚的众人俱都围上来,扶着余倏光的棺材哭起来。
夏荆歌已经接受了余倏光离世的事实,看众人或哭或哀,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可以让自己合时宜地笑起来,却没法让自己也合时宜地哭出来。这么久了,他还没有为余倏光哭过。
……师妹泉下有知,会不会因为自己太没良心而觉得不值?
夏荆歌不知道,他也问不到了。
没多久,夏荆歌就被哭到伤心处的几个年幼师弟师妹或师侄们(他实在不认识谁是谁)给挤到圈外去了。
九华派已经很久没有死过人了。
虽然比起从前派中人才凋零,放到整个红尘界中九华派也还是很够看,很能让人仰望的。能让人仰望就说明,一般没什么人会吃饱了撑的找九华派的麻烦。
众人一路哭一路扶,终于是把余倏光从山门扶回了派内,正正停在了正殿大堂。这时就有人恨恨道:“必与魔族势不两立!”
夏荆歌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去,只觉那说话之人面貌依稀有些眼熟,却已想不起是谁了。
他这一说,立刻激起了大家的同仇敌忾之情,纷纷道些“掌门师弟,新仇旧恨一起算,我们杀去边界!”“杀死魔君!”的激杂之语。
夏荆歌本是默默不语的,这时忽然就有人问他:“夏师弟,你不是与一个魔十分要好么?今日为何不曾得见?”
夏荆歌一下子警惕地看向他,连问非剑的防护剑影阵都突然蹦出来了,夏荆歌觉得这不好,勉强压了几番才把剑阵收了回去。从前项问非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的剑灵脾气也实在称不上多么好。
夏荆歌小时候,是一直用仰望的目光看着派中师兄弟的。就如同如今红尘界许多普通修士门派仰望九华派一样,那是只有羡慕没有嫉妒,再上层次些,只有敬畏没有挑衅之心的。这种儿时的心态习惯,自然而然的会让他记住。所以问非剑阵这么一蹦出来周身转,即便他感觉微弱了,也还是本能地觉出了不妥。
若果夏荆歌还有正常感觉,对着个师兄一句问话亮防护剑阵,还半天才收回去,他此时必然会觉得尴尬,知晓自己犯了错,要找些话消解一番对面师兄因被冒犯而积攒出的怒气。可惜他感觉没有了,一时也想不到这茬。所以旁人看在眼中,就是他在那师兄问了一句话后,就默不作声地把自己防护剑阵打开了,仿佛耀武扬威地舞了一阵,才又收了回去。
当即就有与那师兄交好的看他不痛快了。
夏荆歌却没觉出来,他已收了剑阵,自觉并未到剑拔弩张的程度,瞧瞧那说话师兄的神色,也未见他有发怒迹象,便斟酌着问:“这位……师兄,问我这个作什么?”不能怪他不礼貌,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个师兄到底是哪个师兄了。
第96章 颇受质疑不能回,有惑得解又添新
那位只笑了笑:“我只是想问问,夏师弟何必这么激动?既然师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师兄也不勉强你,这样吧,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师弟务必为我解惑。”
“什么问题?”
“我听闻师弟是同你那个魔族的好友一同去的魔域?”
夏荆歌一听便知柳向尘还不曾将自己的情况告知旁的师兄弟了,他摇了摇头,很是老实地答道:“不是。我是被抓去了。”
“被抓?”那名师兄明显有些意外,紧跟着问,“他们抓你做什么?”
“因为我……”夏荆歌磕巴了一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想头,只笼统地回道,“因为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看见棺材边上沾了水汽,不知是谁落上的泪水,就伸手给抹下去了。
师妹还躺在里面,然而他想,要不了多久,就再也看不到余倏光了。师兄们不知情,对自己有所不满,又算得了什么。
夏荆歌抬眼,见柳向尘盯着自己,似乎是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然而夏荆歌自己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是真的应该把这些情况和盘托出。他心里仿佛有一个微弱的反对声音,那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不好与外人道的。
至于此间的师兄弟们究竟是不是外人,也是他无可分辨的。即便他们是嫡亲同门,可许多人从前与夏荆歌也几乎没有交集,他甚至记不起谁是谁了,这又怎么能轻易划分到“不是外人”这个群体里?
夏荆歌微微垂眸,仿佛并没有看出柳向尘那是鼓励的眼神一样,再度沉默了下来。
“夏师弟,能跟我们说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他们要把你抓到魔域去么?你就是不愿意,好歹也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余师妹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夏荆歌有些求助地看向了柳向尘。
柳向尘微叹,还没说话,已经被方向礼抢了先:“林师兄,师姐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那个魔君抓夏师兄的原因,是夏师兄自己的事,你不要逼他了。师姐她也不会希望你这么追问他,伤了师兄弟间和气的。”
那名林姓师兄脸色就有些不虞:“这么说还是我咄咄逼人了?掌门师弟,你来评评理,我们九华派就剩这十来个人了,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言很多,这里又没有外人,夏师弟被捉的原因是不是该开诚布公让大家参详参详。到底怎么被抓,为什么被抓,抓去干嘛,是不是要说清楚让大家心里有个底才好?要是因了他魔族会再来犯九华派,我们也好早做准备不是?”
夏荆歌把这些话听在耳中,知道这一节是已经绕不过去的了,大概他终究要自己跟别人承认,自己出生的目的,以及作为“一个人”所固存的缺陷。只是他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酝酿着,顺便也等等柳向尘的表态。
他们分站在棺材的两边,僵持着。夏荆歌去瞧柳向尘,正见他道:“等师妹的后事办妥了再说这件事吧。”
掌门发了话,旁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林姓师兄也只能偃旗息鼓,一时众人都将重点又放在了余倏光身上。
夏荆歌暗松一口气,就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旁。
余倏光的葬礼,在夏荆歌眼中看来,是一片黑白的。他从未经历过葬礼,不知道是否所有的葬礼都这样,需用沉重的黑白色调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装进一个独自存在的世界。
窗外绢黄的飞鸟,派中涤粉的花朵,乃至于各路纷繁的色调,从今而后都与余倏光无关了。
她是为了救自己,而放弃了和这个世界所应有的联系。
她是为了什么要豁出性命地救自己?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这时候,夏荆歌感觉到一种仿佛自灵魂深处击传而出的拍打之声。啪。啪。啪。像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然而它又是飘忽渺然的,让人想抓也抓不住。
夏荆歌想不明白。
他想从前的自己,也许是可以想明白的。但他已经不再是了,所以他找不到答案。自己想不出来,也没有人能给他解惑。
若是甫凌在就好了……夏荆歌突然想到。
尔后,这想法犹如一个火星燃起,又落入了水中一般,呲呲地冒了一小段白烟出来,就悄然无声地沉下去了。
他已经很难见到风甫凌了。夏荆歌最后想。
哀悼,哭丧,悼词,一个人死亡后的情景,能昭示她生前是个怎样的人。余倏光是受全派人喜爱的,因为除了夏荆歌,没有人是不伤心不难过的。如果夏荆歌可以,他想他也会伤心难过的。
只是这样的想法,这样的状况,却不能与旁人道。
到了月亮下去的时候,夏荆歌也回到了师兄给自己安排的房间里。房中床椅等是一概俱全的,都收拾得干净简洁,只是缺了点人住着的气息。
夏荆歌突然又想起,自己从前在结界中时,曾与风甫凌讨论过出来后要在哪安家落户的问题。那时候他不知这世上还有九华派,风甫凌也不知自己同魔君是何等关系。他们本来说,找到项融兄妹后,就找个鸟语花香,待着舒服安逸的地方住下来,远离修士界,远离魔域,远离那些不太可能报的仇,不太友好的人和魔,慢慢地修他们自己的行就好了。
然而这大抵终究只是成了一个不会成真的讨论。
夏荆歌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又想起余倏光的那个花环,就拿了出来。
为了防止它凋零,夏荆歌已经给它做了冰化处理,拿在手中寒气直冒。夏荆歌却浑然无觉一般,亲自拿着它爬上了书桌。又施法弄了颗钉子出来钉在墙上,才把这冰花环挂了上去。
挂好了,夏荆歌爬下书桌面,抬头望着那个花环发呆。他没有想到,自己儿时的一个想法竟然实现了,却是实现在这种情景之下。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夏荆歌见柳向尘走进来,才想起自己忘了关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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