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格兰帝国可以在一夕之间失去以往的一切荣耀,但纳格兰帝国的人民不可能就这样放弃自己的自尊。即使在最贫穷破败的地方,也会有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的人,也会有为了改变现状而坚持不懈的人,外来者看到的不会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与绝望——就像塞勒涅她们所看到的这样。
“我好像知道原因了。”赫卡特抬起手防止斗篷的兜帽从头上滑落下来,“你们看得见吗,城市上空盘旋的那个玩意儿。”
“看见了。”最先回答的是对信仰之力最敏锐的光明神,“那条大蛇……不止一条。”
在纳格兰帝国上空盘旋遮蔽阳光的不是乌云,而是一团团的黑色烟雾,当它们舒展开身躯的时候,就能看出那是一条条由这黑色的烟雾组成的巨蛇。
“我好像见过。”赫卡特眯起眼睛,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约达城的庭院里看到的东西,那时候只是一条黑色的小蛇,小到能被她抓在手里晃来晃去,“怪不得侯赛因养在庭院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病恹恹的。”
“它们所做的应该不止是掠夺。”塞勒涅注意到有几条黑蛇从队伍中脱离出来,飞向了约达城的方向,“仅仅是掠夺的话,侯赛因就不会在纳格兰帝国境内使用这个了。”
“的确不是。身为神应该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多少,这些旁门左道倒是被他研究出来了。”光明神摊开手掌,泛着浅金色光芒的信仰之力从她掌心中涌出来,在空中凝聚成了一只鸽子,鸽子扑棱棱地拍着翅膀,消失在了她们的视野之外,不一会儿就又飞了回来,在光明神手中重新变成了信仰之力,“这是每个神明都能做到的事情,在觉得通过祈祷而获得的信仰之力不足的时候,强行从信徒手中拿来更多的信仰之力。本来这对信徒不会有什么影响,除了要使用神术的神官之外,大部分人类都不需要信仰之力,大部分都感觉不到信仰之力的存在。它的危险之处在于,只要你不小心去控制,拿过来的就不光是信仰之力了。”
还有人类的生命力。
在成为神明的道路上,这是侯赛因最早掌握的一个术法,他当初就是用类似于这些黑蛇的东西从其他生物身上掠夺走一切生命力与力量,然后注入到赫卡特体内。
“赫卡特,我之前告诉过你,神是受到神格支配的。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逾越不过神格的范围。侯赛因的神格是掠夺和破坏,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欲望,他没有任何畏惧的东西,心中也没有固守的底线,所以他会用这种方式,拿自己国家人民的尸体,作为让他爬得更高的垫脚石。”
黑蛇所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要让纳格兰的人民不再继续被夺走生命力,唯一的办法是杀死侯赛因。但即使杀死了侯赛因,有些人也已经被黑蛇折磨到奄奄一息。
“一诺,稍微停在这里等我一下。”赫卡特把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塞勒涅,把新月刃给我。”
成为了神明之后的赫卡特看上去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实际上还是保留了大部分她人类时期的性格,所以塞勒涅在进入纳格兰帝国境内之后就替她保管了新月刃,防止她随时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不行。”塞勒涅握紧了新月刃,“假如你想要救他们,我们就尽快前往约达城,杀死黑蛇只会惊动侯赛因,而且他随时可以再派新的过来。”
赫卡特看见塞勒涅的眼神,知道她肯定不会让步,她犹豫了一下,直接空着手跳下了马车。
“赫卡特!”塞勒涅跳下马车跟了过去,“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会动手的。”赫卡特停下脚步,伸手把塞勒涅垂到颊边的一缕头发给别到了耳后,“我只是要去确认一下……”
赫卡特张望了一下四周,拐进一条无人的街道。看她似乎没有要和那些黑蛇动手的意思,塞勒涅稍微放宽了心,跟着她一起拐过了七八个弯,来到一个市场的入口处。
市场的门上没有挂着标牌,塞勒涅也听不见任何的叫卖声,反倒是能听见哭泣。
人类的哭泣声。
“这座城市叫布霍……有纳格兰帝国最大的奴隶市场。我在从纳格兰帝国逃出去的时候经过这里,亲眼见识了一个奴隶市场居然也可以那么热闹。”
站在市场中的商人有的看上去奸诈狡猾,也有的看上去文质彬彬,他们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其他商人贩卖的是箱子里的货物,他们贩卖的就是笼子的货物。
那时候的赫卡特什么都做不到。她孤身一人,唯一可以仰赖的只有手中的新月刃,身后是纳格兰帝国的追兵,面前是不知道是否会接受她的、阔别多年的祖国。
她只能看着和自己一样长着蓝色眼睛金色头发的人被关在笼子里,窄小的笼子让他们无法躺下也无法坐着,只能成日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有的在这样的折磨下还能够反抗,而更多的,早已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纳格兰帝国的边境,有专门去抓捕北地人作为奴隶的雇佣兵。这些雇佣兵大部分时候都只对孩子下手,偶尔也会抓到一两个成年人,遇到反抗过于激烈的,他们就像对待一只野兽一样把反抗者从笼子里拖出来,给他灌下药物,然后他就瘫软在了地上,眼中满是不甘,但却失去了再去挣扎的力气。
在黑蛇的影响下,布霍城变得死气沉沉,而这个市场居然还处于运转之中,笼子里关着的不光是北地的孩子,还有战俘。
之前的那场战争重创了诺德王国,也让纳格兰帝国元气大伤,唯一只赚不赔的,就只有这些奴隶贩子。市场中人很多,他们沉默地低下头,审视笼中的奴隶,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口出现的两个戴着兜帽的怪人。
“塞勒涅?”
“拿着新月刃。”塞勒涅把新月刃递了过去,“交给你了。”
赫卡特慢慢地抽出刀刃,走向了第一个笼子后,那个正数着金币的人。
赫卡特和塞勒涅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每个人都闻到了她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坐在窗边的菲碧向外看了一眼,有不少北地人正从同一个方向互相搀扶着逃出来。城里的卫兵连强盗都不去追捕,更别说逃窜的奴隶。
“好了,一诺,我们继续出发去约达城吧。”赫卡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移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事情解决了。”
稍微过了一会儿,她烦躁地擦着手上的血痕,问马车上的其他人:“以人类的法律来看,他们应该罪不至死吧?”
“是的。”菲碧轻声回答她,“在没有废除奴隶制的纳格兰帝国境内,他们根本就没有犯罪。即使拿到塔利斯去审判,刑罚也不会严重到死刑的。”
“我要是个被抓到奴隶市场上的北地人……我肯定也希望世界上真的有会保护我的神明。”
89.第八十八章 梦魇
“其实我离开这里也没多久,大概只有两年吧。”从马车的车窗探出头去看见远处约达城的轮廓时,赫卡特是这么说的。
按人类的年龄来算,她今年二十岁。生命中最初的三年待在诺德王国,从纳格兰帝国逃出之后身处诺德或者塔利斯,但这个三年与两年加起来,也只有她年少时那十五年时光的三分之一。
纳格兰给赫卡特留下的烙印,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重。
她在弄清楚人类生存交流的规则之前,就先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三岁的赫卡特还弄不明白约达城宫廷中的人究竟为什么嫌恶她,后来当她渐渐清楚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种族时,她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出身。
为什么她偏偏就得是个北地人,为什么她会出生在诺德王国的王室,为什么父亲会将她作为质子送到纳格兰帝国来,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就不必一个人在这里承受这种痛苦。
纳格兰帝国也不是完全听不到外界的消息。她偶尔会到城外的街道上去,从传令官的演讲中获得一些有关诺德王国的消息,这些消息无论原貌如何,传到纳格兰帝国来就总是带着嘲讽与荒诞,但至少足够赫卡特明白,罗伊和塞勒涅都过得如何。
她的父亲和她的姐姐,她的两个血脉相连,却在她的记忆中慢慢模糊消失的亲人。
塞勒涅正在诺德王国过着一个王室成员应有的生活,她为了能够担负起统治一个国家的重任,必须收敛起玩乐的心,必须抛下所有的任性,努力地学习她该学会的东西。这听上去也是过早失去了自由,过早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是至少她不用承受赫卡特承受的这些事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赫卡特都痛恨自己的命运,同时痛恨那个过着与她截然不同生活的人。
塞勒涅。
约达城的情况比起其他城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天色与她们之前经过的城市一样阴暗,黑色的蛇也在城市的上空盘旋,只是侯赛因似乎特意绕过了约达城的士兵,街上的禁卫军还是从前的状态。
顾一诺是个重情重义的蓬莱人。她不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辛德雷大陆来为她们传递消息,还愿意留下来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她们,这一路上假如没有顾一诺的蓬莱身份,她们会走得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