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暄摇头道:“你知道朕最恨什么吗?巫蛊魇胜!妖言惑众!假神仙之名,行邪魔之事,为一己之私荼毒生灵,害民性命不说,还乱民心智。如此人行邪道,朕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容情!”
尹春娘如遇雷殛,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道:“皇上还是要杀我女儿,皇上还是要杀我女儿……丈夫没了,女儿也没了,我家破人亡,还活着做什么……妍儿,娘对不住你……”她失魂落魄地叨念着,目中渐渐放出狂乱的厉光。仿佛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灌注体内,她陡然起身,将握在掌心的青鸟衔朱果玉佩狠狠摔在地上,当场裂作两半!
“有其父必有其子!妍儿确实像她父亲,好施术作法。皇上你呢?你不也像你父亲一样,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骨肉至亲也可以残害!”尹春娘目瞠眦裂,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你疯了么。”印暄冷冷道。
“我没疯!我清醒着呢!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否则十五年前早就葬身庆王府,尸体被草草埋在野地里了,哪能活到今日!”尹春娘面色惨白,颧骨上却涌起两团激动的砖红色,更衬得双目幽光咄咄如荒郊鬼火,“要不是我逃得快,庆王能放过我?我知晓他的丑事,还参与其中,事后必死无疑!”
“你敢诽谤先皇!”印暄怒喝,“再不闭嘴,休怪朕改变心意,不念旧情!”
尹春娘嗬嗬尖笑:“你们这些皇帝王爷,高高在上,翻手是云,覆手为雨,我们这些下人的命,在你们眼里就像一只蝼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皇上说我丈夫女儿是人行邪道,怎么不问问你父亲,问问当年的庆王爷,行的是什么道?我女儿咒杀表姐,罪不容赦,那庆王连养兄弟都要迷奸,又该判什么罪?”
印暄心神俱震,变色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当年庆王做的孽,也有我的一份……历王那时才多大呀,跟我女儿一样,不到十五岁,他也下得了手!”尹春娘喘着粗气,目光凄烈地逼视印暄,“你父亲借寿诞之名,将历王邀到别院宴饮,暗中在酒里下药。恰巧历王那几日喉咙肿痛,饮不得酒,他便命我赶制一碗掺了迷药的川贝枇杷膏,哄他吃下,当晚就将神志不清的历王奸污了!你说,这行的是什么道?该判什么罪?结果呢,王爷仍旧是王爷,最后还成了皇帝,人人说他是一代明君!天道在哪里?公理在哪里?如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公理,是不是只要有能耐,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我女儿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印暄任由她揪着龙袍拉扯,纹丝不动,面色青里泛白,透出一股森冷而僵硬的寒气,仿佛面前妇人的一番言语,将他由内而外冻成生机寂灭的冰块。
“我知道我是活不得了,”尹春娘发髻蓬乱,状如疯癫,喃喃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最后总难逃一死。我逃了十五年,终究还是回到虎口,要不是我那可怜的女儿,要不是放不下这一点骨血……”她拽着印暄衣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突然急退几步,手中赫然多了一柄雪亮锋利的袖剑。
“世子果然还跟小时候一样,在袖中藏一把短剑防身。”
“你也想弑君?”印暄一字一字道。
尹春娘心灰意冷地摇头,眼中一片颓败,“我想先行一步,给女儿点盏灯。”她用力将剑刺入腹中,从嘴角淌下血沫来,“我怕下面黑,她看不清路,摔疼了要哭……”她轻柔地呓语,缓缓倒在地面,四肢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印暄神情漠然地望着她的尸体,只觉脑中一片混乱,纷至沓来的思绪绞缠挤压,化作愈演愈烈的剧痛,几乎要炸裂颅骨。
恍惚良久后,他步履生硬地走出厢房,对院中待命的紫衣卫丢下一句“厚葬她”,随即走上门外等候的马车。
放下所有帘子,在一片孤独的黑暗中,在辚辚的车轮碾压声里,他咬牙忍住疼痛,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第15章 草里遗珠空余恨,梦中旧事自销魂
案上山珍海味,场中歌舞纷呈,六岁半的印暄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热闹的情景使他幼小的心里满是欢喜。
“暄儿。”坐在主桌后的庆王唤道。
“父王叫我?”他跑到父亲身边,仰头问。
“你六王叔说喉咙肿痛,喝不得酒,父王特意叫春娘炖了川贝枇杷膏,你给他送过去。”庆王微笑着将盛碗的托盘交到他手里,朝左手方向抬了抬下颌。
“川……什么?”
“川贝枇杷膏,是治喉疼的良药,快趁热给你六王叔送去。”
印暄小心端着红木托盘,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一张桌案边,“小六叔,父王给你炖的药,你快吃。”
朱衣少年瞥了一眼碗中褐黄浓稠的膏体,对他笑道:“不用了,来之前我吃过太医开的药。”
印暄回望,见父王冲他点了点头,转头又说:“这是川贝枇杷膏,一点也不苦的,小六叔,你快趁热吃,吃了喉咙就不疼了。”
朱衣少年目光温柔地看他,声音有些黯哑:“暄儿一定要我吃吗?”
印暄认真地点头。
“好,我吃。”朱衣少年接过碗,从案上拿起汤匙,一勺一勺舀了咽下,将空碗放回托盘,“好了,去向你父王复命吧。”
印暄完成了个重任,带着期待嘉奖的神情回到父王身边。
“好儿子。”庆王摸着他的头夸道,目光却望向左手边的一袭朱衣,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他拍了两下手掌,场中歌舞顿歇,“今夜已尽兴,散宴吧。”
宾客多是攀附于他的朝臣,识趣地纷纷拱手告辞。
只朱衣少年还怔然坐在位上。见众人离席,他有些恍惚地起身,脚下却一个趔趄,被从旁服侍的婢女搀住。
“小六叔怎么了,好像喝醉酒了一样。”印暄不解地问父王,“他没喝酒呀。”
“你六王叔累了,我叫人扶他去休息。暄儿,你也早点去睡。”庆王朝一旁的乳母使了个眼色。
尹春娘抱起印暄:“小世子,和姆妈去睡吧。”
印暄点点头,搂着她的脖颈被抱回房去。
开心与兴奋后总是睡得很沉,翌日印暄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由婢女服侍着穿衣洗漱后,他想起父王答应今日带他去骑那匹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便顾不上吃饭,兴致勃勃地跑去庆王所居的院落。
刚推开房门,赫然见六王叔和父王推推搡搡,在吵架吗?果然,六王叔狠狠给了父王一拳,将他的脸都打偏过去。印暄急忙冲上去,用力拉扯他们:“别打啦!小六叔,不许你欺负我父王!”
六王叔白着脸、赤着眼,恶狠狠瞪着庆王,活似要把他生吞了。印暄从未见过他这么可怕的脸色,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身子。
“别吓着暄儿,有话咱们私底下说……”庆王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
印暄也从未听过父王如此低三下四地说话,看着一反常态的两人,心中一片迷茫。
六王叔望向印暄,看了许久,目光才一寸一寸缓和下来,对庆王冷冷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从今以后,我只当没你这个三哥!”言罢甩袖踉跄而去。
印暄看那红焰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拉了拉庆王的衣袖,“父王,小六叔生你气了?”
庆王苦笑低语:“何止生气,杀我的心都有!”
“这么严重?父王,你躲一躲,我去劝他别生你的气。小六叔最疼我,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不用了,他会想通的。”庆王一把抱起他,“除了我给的这条路,他根本无路可走。”
“父王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对了,你不是想骑马么,走,父王带你去。”
印暄转眼又高兴起来,方才六王叔和父王短暂而奇怪的争执,在年幼的他心中并未留下太多痕迹。
直到过了好些日子,一次他偶尔想起这事,便跑去问六王叔:“小六叔,你还在生父王的气吗?”
六王叔用一双漆黑眼睛定定看他,看得他有些起毛,然后慢慢笑了起来:“你看我现在像是生气的样子么?”
“……不像。”
“暄儿,”六王叔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记住,在宫里不论你生谁的气、生多大的气,只能让他看见你笑的样子,除非……”
“除非什么?”
六王叔蹲下身,附在他耳畔轻语:“除非你当上皇帝,那就谁也不敢惹你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惹皇帝生气的代价太大,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承受。”
“当皇帝很好吗?”七岁的印暄突然问父王。
庆王正低头亲自为他整理衣冠,准备赴中秋宫宴。“当然好,当了皇帝,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好了,父王刚才对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印暄点头,“问皇爷爷‘太子伯伯怎么不见了’、‘下一个不见的是谁’,还有偷偷看一眼二王伯,如果皇爷爷问我这话是谁教的。”
“好儿子。”庆王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
印暄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整整十五年,他再也没能见到六王叔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