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看着面前一身斗笠蓑衣的陌生人,一时忘了哭泣,只是不停打着嗝。一双泪水浸润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上好的黑色珍珠。
见这孩子不答话,惠岸叹息了一声,雨水渐大,他摘下宽阔的斗笠,小童蜷缩在地,用这斗笠一挡,便像是一方小小的亭子,将她笼罩在内。
过了许久,小童才仿若回过神来一般同惠岸怪模怪样地行了个佛礼:“谢谢大师父。”清凌凌的嗓音叫人不禁便软了心。
等雨小了些,惠岸便将拉着小童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惠岸背上的药篓沉重,只得拉着她走,小姑娘一手扶着头上太大的斗笠,一手紧紧攥着惠岸的手指,极为听话。
顺着小姑娘的话,惠岸将她一路送回了家。直到见到了开门的妇人,女孩的娘亲,惠岸这才发现,这户人家正是他当初送孩子的人家。这些年,也不知是天定有数,还是惠岸刻意回避,他一直未来过此处。
失而复得的孩子,自然叫心急如焚的夫妇喜极而泣,他们再三邀请惠岸留下来用饭,惠岸盛情难却。
“杏儿,这位大师当初在你小的时候便救过你,如今又救了你一次,你以后可得好好报答他!”妇人这么教导小姑娘。
换了一身干爽衣裳的小姑娘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惠岸微笑,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报答罢。
看见这个孩子,不免引起惠岸些许回忆。这孩子颈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如今随着年纪长开,像是一节小小的杏花花枝。
原来这才是她名字的由来。
倘若对一个人太过熟悉,这个人在记忆之中的面貌便会有一时的模糊。离了那农家,惠岸才后知后觉,那小姑娘的眉眼,同纯如有些相像。
这个女子被他放在心里摩挲太久,久得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想着想着,斗笠上便有未干的雨水,顺着面庞流下来。
梅雨不歇。
☆、第84章 番外·杏花疏影(下)
雨霖寺里多了一个小人儿,起先寺中的僧人们只当她是上山玩耍迷了路的农家孩子,日子久了才知道,这孩子不是走错了路,而是专程来找惠岸师叔听故事的。
旁人只当她是生有慧根,时常来惠岸身边聆听佛法,只有师兄瞧着她同纯如肖似的模样,心中分外不安。只是他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计较,何况师弟陪这孩子玩耍的时候,眼神总会灵动一些,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也默许了他们往来。
杏儿是个贴心的孩子,见到寺中僧人,总是甜甜地叫他们大师父,叫这些未曾多接触过孩子们的僧侣们害羞赧然,私下里却都极喜欢这孩子。
这一日,杏儿手中持了一朵杏花来寻惠岸。
“惠岸师父!你看这枝杏花开得多好,我特地叫爹爹折了给我,好不好看?”杏儿扬起手,献宝似的朝惠岸眨巴眼睛。
惠岸原本在静坐诵经,见到她后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万物有灵,既然这杏花好看,便应当由它开在枝头,而不是将它折下来。”
杏儿不解:“为何?这杏花好看,生在山野之中没人见到,便无人知晓它好看了。我将它折下来,送给师父,那往来香客和寺中僧人们都可瞧见这美景。难道这么做错了吗?”
杏儿年纪渐长,听了惠岸说许多故事,也偶尔喜欢同惠岸拌嘴。
惠岸道:“杏花开在山野,便是它注定花开无声,乃是冥冥天定。”
杏儿反驳道:“那我将它摘下来,便也是冥冥天定,是上天叫我随着父亲上山,正好瞧见这株杏花,才折来给师父的!”
惠岸哑然。杏儿娇憨一笑,伏在惠岸膝头道:“大师父,既然性命由天,便应该随性而为,我听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的是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不要等的太久了,什么都没有了才后悔莫及。”说着她举起手中的杏花疑问道,“您看,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瞧着小丫头狡黠的眼神,惠岸心下好笑地摇摇头,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杏儿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动物,闭着眼睛在惠岸身上蹭了蹭道:“我晓得大师父叫我别折花是什么缘故,佛家都讲因果,你是怕我招惹太多,希望我平心静气。”
惠岸道:“你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
杏儿睁着大眼睛看他,认真道:“因为这杏花好看呀。爹娘说大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杏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以后我要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大师父和爹娘!”说着杏儿还煞有介事地扬了扬手。
惠岸莞尔道:“不必你如此惦记,只需一生安乐便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杏儿皱了皱眉,不太明白的模样,想了想之后问道:“听他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得以身相许。大师父,以身相许是何意?你是叫我以身相许吗?”
惠岸哭笑不得:“贫僧是出家人,怎么能叫你以身相许。你这孩子……”惠岸摇了摇头。
杏儿看不明白,惠岸为何笑着笑着,眼中便带上了些许怅惘。
“大师父,谢谢你陪我来采药。”杏儿拄着一根枯枝做的拐杖跟在惠岸身后。杏儿的父亲旧疾突发,村中的大夫束手无策,杏儿急的快哭,一路跑到雨霖寺寻他救急。
好在惠岸医术高超,这才将杏儿的父亲勉强救下来。
杏儿难得如此诚挚地同惠岸道谢,略有些生份,惠岸道:“我与你父亲算是旧识,生死之事,都是应该的。”
杏儿挤出一个笑容道:“照你们佛家所言,苦海无边,不是应当叫父亲去得快些才算慈悲吗?”
惠岸难得沉下脸道:“不可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杏儿仿佛忽然恍然,察觉到自己失言。眼中带着些许复杂,杏儿开口问道:“大师父,倘使我以后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你会不会不理我?”
惠岸正拨开前边的杂草,给杏儿腾出一条路来,听得这突然问话,头也没回道:“怎么会。”
杏儿粲然一笑道:“那便好。”面上的庆幸惠岸不曾瞧见,那副形容,仿若他答应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山中危险,不单是因为山路难走,山中更是有许多毒蛇猛兽,杏儿的腿被咬伤红肿之后,惠岸心中狠狠责怪了自己大意。其实只是一只拇指大小的毒蜘蛛,便是被他略过也无可厚非。瞧着原本细白的小腿紫红发肿。惠岸心急得只能说一句得罪,便俯首替杏儿吮去伤口中的毒血。
惠岸是急着救人,自然没有看见杏儿面上有些羞恼的神色。待他抬头,询问杏儿状况如何时,才发觉二人姿势不妥。他双手没有丝毫阻隔地按着杏儿的腿,方才更是将嘴贴在了女儿家的肌肤之上。
惠岸连忙起身告罪,相处太久,他都未曾发觉,眼前这曾经被他当成孩子看待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那眉眼与举手投足之间,同纯如莫名得更加相像。
杏儿只是红着脸不说话,惠岸心中却泛起波澜。
如此不妥,惠岸心中暗下决心,或许等治好了杏儿父亲的病之后,便应该将二人间的联系斩断了。
杏儿的父亲虽然救了回来,身体却总是时好时坏,就这么拖了一年,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往生的法会是惠岸亲自前来做的,瞧着杏儿哭红了眼的模样,惠岸有些心疼。是以她私下里靠在他胸前哭时,惠岸没有推开她,只是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
杏儿抱着他的腰哭道:“大师父,以后我便只有你和娘亲了。”
这场景正好被前来寻他的师兄瞧见。看着二人抱在一起,师兄只是神色复杂地站于远处,没有靠近。惠岸瞧见了师兄的担忧,心中一叹,只是同师兄点了点头,他晓得自己应该如何处理。
将杏儿的父亲好生安葬之后,惠岸便再也没见过杏儿。她来过寺院中几次,寺中人得了惠岸的示意,没有将她再放进来。
原本便不应该同女施主太多往来,如此才是归于正途,惠岸心中如是劝服自己。只是他不知何时开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时常诵经一夜,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
师父圆寂了。临行前将惠岸招至床前问他:“徒儿,你可明白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惠岸点头:“劳师父费心了。”
师父只是笑道:“可惜只得白费心,却不得将你牵引而出。”
惠岸不语。
师兄接任了方丈主持,继位大典上来了许多人,连新来的凌安郡守都卖了他们情面,带了厚礼前来。
惠岸心中有感,称病没有离开寮房。只是他开窗观望时,有那么一瞬瞧见窗外角落里有一个秀丽背影。那人离得远,面目模糊,却隐约有些像她。
翌日清晨,惠岸开门时自房门飘落一张信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惠岸细读上边的诗句,心中喟然一叹。
房中佛龛上,佛祖垂眼而笑,面前供着金光降魔杵。惠岸知晓自己心思不诚,此生怕是渡不出苦海。只是杏儿虽然心思慧敏却并不能全然猜透他心中所想。
他长了杏儿二十年是担忧之一,却并不是唯一。他心上早已惦记了一个人,如今对杏儿的心意,连同惠岸自己都看不分明,究竟是喜她心思纯净,还是将她当成是另一个人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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