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冶得了回应安下了心,看着怀中的黑蛇低声道:“等他得了记忆,哪怕轮回之路千条,也定然会将我寻回来。”其余三人具是不言,不过以傅丹生的韧性,他们也都确信傅丹生不会放弃找回陶冶,一如当初将必死的傅其琛一点一点救回来一般。
陶然赶到孤鸿山上的时候,法术已经施展完了。虚青他们来时准备得齐全,冲明做法,他同文霁风护卫左右,一应事宜没有遇到丝毫阻碍。连唯一的变数陶然也只是在冲明念完最后一句咒术之后,姗姗来迟。
陶冶同黑蛇并排躺着,最后一丝赤色的灵力从陶冶身上流转入蛇身之中,原本的小蛇身形渐大,变到成人的手臂粗细之后,这咒术才算完整。
陶然全然看不明白此时的情状,有畏惧着地上的黑蛇,不敢打断冲明在做的事,只好等着冲明结束之后才低声询问。冲明有些头疼,他总不能告诉陶然,自己刚送了你父亲上黄泉路吧。身边的虚青和文霁风已经开始颂念《无量度人经》,冲明心知虚青这小子一定是在装模作样,却又不能揭穿。
他只好对陶然陈述实情道:“傅丹生将你父亲的魂魄修复了,只是自己的精血却耗费了干净。你父亲不忍他魂飞魄散,便将自己的生机都给了他。”
陶然的眸子霎时通红,眼眶泛着水光:“父亲他……”言语间声音已经哽咽,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陶冶,陶冶的双目紧闭,清雅的面容却十分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冲明不免要劝慰上几句:“死生轮回,陶公子节哀。一生被梦魇缠身,如今能一朝了却心事,于陶兄大抵也是一件幸事。临去前,陶兄嘱咐我给陶公子带几句话,望你以后克勤克俭,整治好陶家。”
陶然闻言,心中无端生出了不曾有的怒火,他咬紧牙关愤愤道:“他为何要这么做!这蛇妖分明害死了祖父。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陶然突然拔出冲明背后的剑,朝着地上还未苏醒过来的黑蛇冲过去。
只是剑尖指着七寸时,又下不了手。傅丹生毕竟教养他多年。
文霁风在他身后道:“傅丹生并未害死你祖父,以寿数换取子嗣,不过是傅丹生同他做的一桩交易。”当年陶父多年无所生养,偌大家业无可托付,适逢傅丹生为傅其琛寻人家托生,二人一拍即合。陶然听闻的那次争吵不过是陶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陶冶最后做的争取罢了。
文霁风的话给了陶然放下长剑的理由,他跪在陶冶同黑蛇面前,泣不成声。
陶然下山,遣家仆回府驾马车过来,留了虚青三人暂时看着陶冶的遗体。
虚青突然想起了一桩事情,同冲明道:“傅丹生身上的魔气源于杀伐,为保自身的魔气平稳,他应当不会滥杀无辜。”还有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媪鬼。当初官府前去搜捕的时候,虚青心中已有度量,不曾想最后的结果同他所想相去甚远。
冲明的神色动了动,文霁风道:“师兄是说,锦源城死的那些人,其实都不是傅丹生下的手?”
冲明道:“从前傅丹生忌惮魔气,所以衔取生气之时有所顾忌,只是后来他要为天劫一事多做准备,顾及不到这些也是常理,你不必想这么多。”事急从权,听起来好似有几分道理。只是虚青总觉得事情并没有冲明所说得这么简单。但如果另有其人,那会是谁?没有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不说,连傅丹生好似都没有察觉到幕后黑手。
冲明大剌剌地踹了虚青一脚:“你若是闲得发慌,倒不如帮师叔做件事。”
虚青麻溜地躲开冲明,笑容戏谑道:“冲明真人居然还有什么事要麻烦小的,小的真是受宠若惊!”冲明一巴掌糊在了虚青脑后。二人素来是没大没小,立刻在地上打闹滚成了一团,你扯我头发,我扯你脸皮的模样。
一旁的文霁风心思微微放松了下来,低头看到身边的黑蛇,便蹲下了身子,小心地将蛇尾从陶冶的手上解下来,而后想了想,将三环套月套在了蛇尾上。
陶冶在陶府停灵满了头七之后,照着锦源城的风俗下葬,陶府子息单薄,只是毕竟家族庞大,送灵的队伍拉得老长。虚青和文霁风坠在队伍的最后,远远得已经瞧不见棺椁。冲明没有跟来,官府安排了法坛,请冲明去驱邪作法。其实这些驱邪法事,都是些坑蒙拐骗的神棍们想出来的玩意,只是为了安抚民心,冲明又不得不去。
虚青素来是没心没肺的模样,文霁风脸上倒是带着些许沉痛。虚青问道:“师弟昨夜又去孤鸿山看了?”
文霁风点头。那日他们将陶冶运回府中,担生却被留在了原处,等文霁风再去寻的时候,黑蛇已经不知所踪,而他们在黑蛇身上下的追踪术也再没有了感应。至此七日,担生没有半点消息。
虚青宽慰他,“它好歹是化过人形的大妖,定不会被山中走兽叼走吃了的。”
文霁风点头,他本就不是担心这些事。他原想将黑蛇带回玄冲观,请师父师叔们加以教养,好让它早日恢复人形,现在却没了半点音信。所幸三环套月被他留在了黑蛇身上,他只愿有一天黑蛇能发现玉环中的那段记忆。
陶然为陶冶选的墓地在锦源城的另一边,离得孤鸿山很远,像是想刻意避开什么。锦源城临江而建,周围具是些低矮丘陵,如今已有枫叶红遍了漫山遍野。
“师弟,你可听到了什么?”虚青突然说道。他受不了哭灵的声音,所以才不愿跟的太近,此时他们离得远了,倒也不那么难受了。只是丘陵山谷间,虚青听到有声音从小到大。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苍凉。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歌声哀恸,隐隐带着回响。
文霁风薄唇紧抿,虚青笑了笑,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现下你应当可以放心了。”文霁风颔首,心中却有些怅惘。
“山水有相逢。”
☆、第19章 道心禅意·其一
玄冲观乾天殿内,冲阳子正和师弟冲和子执子对弈。纹枰之上乌鹭交错,局势胶着。执子的二人,面上却没有半分心焦之色,都带着隐隐的笑意,养气静心的功夫可见一斑。香炉中的千和香,香雾缥缈,嗅之宁神。
殿门外走进来一个弟子装束、神色严肃的青年人,他朝二人低声禀报:“师父,掌教师伯,冲明师叔回来了。”
正落完一子的冲阳子笑道:“他现在何处?算起时日来,他这回已经下山有半年了吧,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那人答道:“师叔回房更衣去了,过会便到。”
冲和子道:“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冲明的性子,成天静不下来,当年师父让冲明修有情道,不正是吃透了师弟的心性么。”修道之人大多清心寡欲,修身克己,无欲无求。如冲明这般以有情入道者却是寥寥无几。情之一字,包含甚深。无情,有情,绝情,专情,个中皆含道法。要对万物有情,远比无情道更为艰难。
冲阳子点头:“虽是如此,只是他修行年岁已经不浅,若是在这么成天胡闹下去,只怕以后会孳生心魔,不利于修行。”何况此时,玄冲观适逢多难之秋,正是需要所有弟子齐心协力的时候。一想到紫阳峰下的那个封印,冲阳子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冲和子宽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师兄思虑过多也是无用。顺其自然,若是师弟有什么错漏,只需要点拨出来便是。”见冲阳子神色缓和了几分,冲和子又道,“要说起胡闹来,虚青那孩子自小便喜欢跟着冲明,以后恐怕是个比冲明更爱胡闹的模样。”
提起这个让自己头疼的徒弟,冲阳子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天资不浅,心性却叫人捉摸不透。如今年纪渐长,更是冷情冷性了许多。只愿他此次下山历练,能寻到自己的一门道法。”冲和子点头称是。通报消息之后,就一直垂手静立于一旁的虚檀却是暗自腹诽,大师兄成日里没个正形,在掌教师伯眼中却是冷情冷性。如若真是这样,那文师兄岂不是白首山上雪水化成的妖怪,能直接将人冻死的那种。
二人正说着,便听到门外传来步步生风的脚步声。冲明换了一身深色的道袍,仪容规整,不似同虚青他们玩闹时那样不修边幅。他朝两位师兄行礼:“掌教师兄,四师兄。”
冲阳子颔首:“坐吧。”他转而又对虚檀道,“我同你师父师叔有话要谈,虚檀你先下去吧。”虚檀不敢多问,朝三人行了弟子礼退了出去,还十分贴心地帮他们关上了殿门。
眼见着最后一丝透过门缝的光亮消失,冲明便立刻急切道:“师兄这么着急将我找回来,却让我将虚青和霁风哄出去,是怎么回事?”冲明原本是想处理完了锦源城的变故,便带着两位师侄一起回来的。谁知傅丹生天劫前一晚,他意外收到了师兄的传信,让他将这件事追查到傅丹生处便停止,还让他将虚青和文霁风二人支使出去。冲明心知,师兄做事自有章法,也定然不会拿他两个弟子开玩笑,是以照做了冲阳子信上的话,心中却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如今有了机会询问,终于一股脑地全问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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