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助镇——她出生的故乡是生物实验基地,她一无所知,甚至担任考察组向导,将人带来这里。四个人死得不明不白,但好像除了她,没有人在意。
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她,所以大家才故意避开她?
她的表情分不清是哭是笑,梦呓般吐出一句话,“所以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追‘他’的人是我,‘他’偏偏放过我?”
幸存者内疚,又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征。池渔若有所思。
她倒是联系过几个心理医生,要不要帮安导介绍下……
“因为你上衣口袋的东西。”
池渔蹙起眉头,不悦地转向后方,她难得想做件好事。
紧接着,目光被半空飘荡的一根黄灿灿的羽毛吸引。
它长十公分,末端缀了一点墨蓝色,从安兆君头顶直飞向后方一人高的石墩。
火红的脑袋从一人高的石墩旁冒出来,老陆慢悠悠地伸出二指夹住羽毛笔。
隔空取物的戏法顿时让安兆君酒醒了一半,失声喊道:“喂!还给我!”
“喏。”老陆笑眯眯地把羽毛笔还给她,“好东西啊。给你这件宝贝的人一定很宝贝你。”
安兆君垂目望着灿黄羽毛笔,勉强挤出笑脸:“是我奶奶……养父母家的。”
透过羽毛,她似乎又看到老人家慈祥的面孔,“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老人家悄悄给我的,让我随身带,说趋吉避凶。我想,老人家一番好意。这么多年了,颜色还跟新的一样,没想过……”
“没想过真是宝贝吗?”老陆嘿地一笑,“肥遗鸟尾羽,当世绝无仅有,少说传有两千年喽。”
“肥遗鸟?”
“最后一只两千年前我看着走的。”老陆说。
安兆君震惊:“两千年前?!”
老陆一捻浓眉:“不信?”
安兆君:“信的信的。”
她亲眼见到七八米长的老虎变成眼前这位红发中年人,他说明天天会塌,她也信。
“活下来不是一种罪过,毋需自责。”老陆勾勾手,故技重施隔空取走她手里的酒壶,“能在那时候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啊,年轻人。来。”
安兆君彻底醒了酒,轮番按压着红肿眼皮,目视酒壶晃悠悠飞向老陆,嘴唇开合两下,想说什么,却又咬了咬嘴唇,干裂惨白的唇多了点血色。
“过来。”老陆催她。
安兆君这才反应过来,摇摇晃晃走去。
“你挽救了一场大灾祸,对得起老人的托付。”老陆拍拍她肩膀,似有深意地瞥了眼池渔。
“灾祸?”安兆君没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你会知道的,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没有烦恼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再睡一觉。”
池渔别过脸,舌尖顶起一侧脸颊。
——老东西又来这套,净给人玩虚的。
她拿出手机,把联系过的几个心理医生的名片推送给安兆君,附言:可远程交流。
这里网络信号断断续续,池渔看着小菊花一直转,直到屏幕暗下去。
安兆君在很远的地方回头看,面目遥不可辨,但从越来越轻快的步伐看出她如释重负。
“她的心结打开了,你呢?”老陆拧开酒壶盖,嗅一气,而后往嘴巴里倒了少许,有滋有味地咂咂嘴。
池渔遥望与茫茫黄沙同一色的天幕,晃悠着悬在石墩外侧的腿。左脚鞋带散开了,她屈膝踩在石棱上,弯腰系好。
半晌,反问:“我什么?”
“陶……”
“梼杌。”池渔抢过话,“我真是把自己丑死的上古凶兽梼杌?”
老陆斜眼看她,“你觉得你像吗?”
池渔毫不犹豫地:“不像。”
老陆笑:“得亏不像。”
“唔……但我跟梼杌有点关系,你说过的。你跟林鸥跟小阳说过的。不过这不重要。”
池渔双手撑在背后,凝视老陆如气浪沉浮摇曳的红发,“刚刚你说两千年前看着最后一只肥遗鸟走,走去哪里?死了吗?”
“走是走,死是死,区别大了去了,小渔儿。牠入画了。”老陆说着,四下张望,指向南方,“入画的地方就在那儿。”
池渔顺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平线沙尘滚滚,“那是哪里?”
老陆说:“昆仑天门。”
“你真是给西王母守门的?”
老陆迟了半拍问:“谁告诉你的?陶……”
“查到的。”池渔咳了声,“好多古书都这么写,你就说是不是呗。”
“是啊。”老陆低沉地笑了声,像是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挺了挺胸,“舍我其谁!”
“老陆真棒。”池渔捧场地鼓掌。
老陆余光乜她。
她比方才的年轻人精神饱满,灵台一片清明。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找不出丝毫梼杌的凶戾煞气。初见时的滔天杀机洗濯一空。
但让老陆喜忧掺半的是,太空了。
照她所经历的种种,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无悲无喜。
“昨天林鸥把那台小电视里的视频放给我看了。”
池渔兴趣缺缺地“嗯”了声。
他说的是之前金珉钦给她看的影像,蒲昌海吐火罗人依靠神兽驺虞修复畸变躯体的复原记录。金珉钦推测是核-爆后,在蘑菇云中出现的画面应是某种磁场效应的折射。
“科技了不起啊,把那些都给拍下来。”老陆兴奋地说,“陶……”
“驺虞。”池渔不轻不重地纠正,“你以前告诉我,驺虞三五千年入画,画中沉睡了,拍下来的不是……”陶吾。
平地一阵风起,吞没了她含在舌尖的名字。
“不是,也是。”老陆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是时候给你个交代了。”
池渔支在身后的双手深陷细软沙地,眼皮不受控地跳动了几下,轻飘飘地说:“好啊。”
“故事很长,你有时间吗?”老陆有意跟她确认,“我看你这几天挺忙的,谁找你都不见。”
“忙完了。”池渔坐直身,若无其事地清理甲缝里的沙粒,“现在多的是时间。”
老陆举起酒壶,额头挤出千万道历史沟壑。
“远古时期,神仙、精兽、妖魔、鬼怪与人类共存。如今人类宣称其为‘神话时代’,将神话中出现的先民贬称为人类的虚妄幻想。实为谬论。
“其时先民各为其主,与人类部族林立阵营,相互间打得不可开交。后来看,是受姬轩辕与神农氏主导,但当局者迷,那时候哪能看那么透彻。泱泱八荒九州,经年血流成河。死伤倒在其次,先民的血肉化为丰沃土壤,总能滋养后世,此所谓天道轮回。
“且炎黄之战还算是小打小闹,蚩尤率九黎入侵,姬轩辕与神农氏联手,并求助上神,降蚩尤驱九黎,至此,天下初定。
“异数发生在后面。”
“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这位仁兄忒得志气,把天撞塌了,也把先民的生路断绝了。
“天柱倾塌,灵气散溢,灵力失衡,跟人类离了空气没法活,精灵妖兽也难以在那种环境下生存。诸神仙真人亦受损伤,只好复还九天,各归神界仙府。
“神仙有神仙的大道,遭遇突变大可立地飞升。可精灵妖兽该何去何从?
“一夕之间,眼看生灵涂炭,不少先民惨遭灭顶之灾,西王金母垂怜众生,急开天门,广召先民迁移。”
“天门开了十二日,共迁先民九万万。”
“搬家嘛,总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比如东海先民,天倾西北,百川水流向东南,陆地上先民不好活,对东海倒是大有裨益;还有人能走有人不能走,比如梼杌,牠是戴罪之身,垂死之躯,让牠走,不合天道法理。
“还有些浑然不知天下大乱,不知事情轻重缓急,没能及时赶到昆仑山。
“总之,包括我那些孩儿们在内,留下了不少先民。金母体恤众生灵,但十二日后,天门必须关闭,否则又将引起天道失衡。好在约是离数众多,加之天罡趋于稳定,又有金母另辟法门,余者生存大抵无碍。”
池渔仔细琢磨了会儿,基本弄清前因后果。
——所以是生存环境恶化,旧宇宙活不下去,神仙真人脚底生烟溜得快。道行没那么高的,就靠西王金母开的次元门,去往另一个宜居宇宙。旧宇宙资源虽然稀缺,好在人口也不多,按需分配一下,大家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天门关闭,你为什么不走?”
“天门一闭,想再开可就难了。八万孩儿不走,我岂能离去?”老陆说,“人世规矩繁多,我孩儿们恣意惯了的,受不了约束,哪能臣服人类。可若因领地与人类起纠纷,又是白白损失。念及于此,金母以《画经》另辟法门,许我孩儿们安身立命之所。”
“金母如此矜悯我孩儿们,我断不可辜负金母一番好心。再者,金母的法门通往移世画境。人心险恶,若有朝一日人类觊觎画境,我那些孩儿们呆头呆脑,如何应付得来?我岂可将画境拱手让与人类?”
池渔竖起拇指。
——好的,不愧是监管精灵妖兽的天帝大管家,责任心一级强。对属下也十分了解。屠宰场那些非人可不就是呆头呆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