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如今的沧黎与凡人没有区别,法力全无,玄俭自然是想不到他还能用得了嫁衣术。
他一直的不安这时候终是应了验。
他家仙君之所以能淡定的待着,只吩咐他来照应一点,是因为他已经在蒋仲谷身上用了嫁衣术,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蒋仲谷所需要承受的一切都会由他来担着,所以他并不需要担心蒋仲谷。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终究还是要让自己来代替他照应一二。
山雨欲来风满楼,小院的大门被风吹得里外拍打,却没有人来将它关上,院子里静得出奇,一地被风吹落的桂花飘着异常香甜的味道,却还是掩盖不住从沧黎住处传出来的一丝血腥气味。
玄俭心惊的推开了房门,门内一切都依旧,只有那刺绣的屏风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屏风之后就是沧黎的卧榻。
此刻沧黎双眼紧闭,半个身子躺在床上,头和一只手臂搭在床沿之外,已经显出真身,只是原本的一头红发此时显出来的却是灰白。
“仙……仙君……”玄俭扶起沧黎,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在沧黎鼻下。
“……还……死不了……”沧黎仍旧闭着眼,声音虚弱:“扶我……躺好……”
那时候只是要为蒋仲谷织一件能帮他抵御法术伤害的纱衣而已。
却不知怎么的,就在那衣服上滴了自己的一滴血,让那纱衣成了一件至宝,无论是谁,只要拥有了那一件纱衣,他所要经受的一切外来伤害就都会由沧黎来承担。
他没跟任何人提及过那纱衣的宝贵之处。
那时也只是打算个万一。
他甚至都没想过要与蒋仲谷相伴一辈子。
只不过露水的情缘,他也希望蒋仲谷能安安稳稳的过完属于他的人生。
而为一个凡人所承担的伤害再厉害也是极其有限的,那时候的沧黎根本就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他只想,就算他哪一天与蒋仲谷腻了,回到了天界,他也算对得起蒋仲谷。
那时,真的就仅此而已。
现在沧黎却庆幸,那时自己到底是对蒋仲谷已经生出了真情、真心。
“仙君……这是何苦……他……他已经把你忘了啊!!”玄俭几乎泣不成声。
沧黎看着床顶上朴素的帐幔,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我还没忘就行……”
这一次的伤,沧黎将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自己下地。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玄俭背了他们卜卦的东西去城门口开张。
这处是昆仑山脚下,虽说离上山的正路有些远,但比较着一百多年前的时候,香火旺盛了很多,城门口一小排的小生意人里,卜卦算命的占了一半还多。
他们一个多月没有来过,原先的位置却居然还留着。
沧黎远远看见实在有些意外,再仔细看的时候,就发现蒋仲谷正一个人慢腾腾的将小桌椅摆好,虽没看见他,但用来装笔墨的袋子却放在沧黎的位置上。
沧黎那一刻觉得冰冷了很久的心里好像突然升起了一小撮火,热得他两眼都发酸了。
那小道士还是那样,憨厚老实,有一副善良的心肠。
他们做了邻居这么久,他也明显不喜欢自己这个万事都有小厮代劳的同行,可居然还会好心的帮他留着一个位置。
沧黎心急,却怎么也走不快,每一步迈出去都像是踩在了云端上,他早就已经没有存过任何的奢望,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享受到蒋仲谷无怨无尤的照顾。
他亏欠蒋仲谷的太多了。
一句真心的喜欢,一个没有完成的一辈子的承诺,还有那个只在这世上活了不到一刻的孩子。
他以为终蒋仲谷一世,他也在没有机会弥补,得不到原谅。
没想到在他已经不存任何的奢望时候,居然还能享受到蒋仲谷无怨无尤的照顾。
没有什么比那为他留了这么长时间的位置更让他心热眼热到手都在发抖的了。
那一个在别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位置,却是沧黎这么长久以来一直想要的,在那人心里怎么也不能随着记忆抹去的,关于他的真心的本能。
“谢谢道长为我留下这位置……你……”沧黎站在蒋仲谷的面前,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他仔细观察着蒋仲谷的脸色生怕错过了一星半点。
“……”蒋仲谷听见声音才从书里抬起头。
眼前似乎熟悉的情景让他又一次莫名的心跳都乱了一拍,张了张嘴,最后只嗯了一声。
沧黎略微有些失落,又不敢再多说,只好往边上靠了靠,等着玄俭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再坐下。
蒋仲谷本以为他还会继续说点什么,却只见他安静的站在边上时,才觉得可能刚刚自己有些失礼了,便犹豫着又轻声问道:“听说你是病了,现下好了?”
沧黎听了,微微一愣。
他大伤初愈,刚才又勉强的急行了几步,此刻还隐隐的有些喘,可等听了这一句,却是连呼吸都停了。
“仙君?”玄俭见沧黎还在发愣,连忙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好了,已经好了……谢谢道长关心。”沧黎回过神来,抱拳谢过蒋仲谷,又忍不住想要多听听的他的声音,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长如何知道我是……病了的?”
蒋仲谷手上一僵,隔了一会儿才道:“听说的。”
沧黎还沉浸在蒋仲谷居然跟他能有问有答的欣喜里,并没发觉他的异样,只以为他还是如从前般下意识抗拒他而已。
但玄俭却是细心。
他们在蒋仲谷来之后才跟着来的,在这里除了蒋仲谷半个别人也不认得,他又是听谁说的?
他那一日惊惶的跑回去,又忙着照顾受了重伤的沧黎,早就将蒋仲谷看见他的事给忘记了,也不曾与沧黎详细提起,现在想来却是留了疏忽的破绽。
等沧黎又和蒋仲谷说了些寒暄的场面话,玄俭才站在沧黎另一边悄声将这细节告诉给他。
蒋仲谷是个善良的人,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只看着玄俭被自己吓得惊惶逃走就算了。
沧黎揣摩着,微微有些心惊。
如果是蒋仲谷,他一定会带着定惊定神的符纸或是药汤来探望,决不会不闻不问。
但他们从未见他登门。
或者说,他们,从没见他进屋。
可是屋外头呢?他是不是就站在外头?
那他们说的那些话……
沧黎心头紧得发疼,仔细想着这一段时间里自己和玄俭的对话。
因为是在自己的地方,他们说话间完全就没有什么遮掩,甚至还不知提过多少次蒋仲谷的名字。
沧黎稳稳心神,状似无意的转头去看。
蒋仲谷依旧只埋头在书里。
然而等沧黎多看了一会儿时,那人就明显有些发慌,呼吸的频率变了,眼神尽管好像还盯在书上,但却被沧黎捕捉到了一丝的飘忽,连微微抿起来的嘴唇都在告诉着沧黎,他所猜想的全都中了。
沧黎的心止不住的往下沉。
如果蒋仲谷想起以往,那他们就毫无疑问的又会轮回到仇恨的境地里。
他已经没再奢望更多了,可难道连最起码的平淡如水的交情他们也不能维持吗?
沧黎苦笑出来,鼻子都有些发酸。
他做了那么多,到了最后却终究还是躲不开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
“道长是什么时候听说在下病了呢?”沧黎低声问了一句,眼睛已经不敢看他,语气里隐约的带着苦涩。
“……”
“你觉得我这病,是不是罪有应得?”沧黎幽幽的望向远处。
“……没……”蒋仲谷回答得勉强。
“……”沧黎苦笑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低低的问:“道长知道了多少……”
他到了现在也还是看不破,即使知道心里所期待的实在渺茫,也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问问清楚,问问蒋仲谷到底听见了多少,想起了多少,又恨他多少。
“……我……我不知道……”蒋仲谷被他这样的语气说得心口发堵。
但他说的也是实话。
他那一日见玄俭吓得转头就跑,下意识便就跟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老老实实的一个奉道之人缘何会遭到雷劈的惩戒,但不论是什么原因,玄俭的惊恐都是因他而起,他说什么也不能不闻不问。
普通人若是看见了刚才那一番惊人的景象,大概只会把他当成是什么惹了天怒的妖怪。
他需要跟玄俭解释一下。
只是,转个弯的时间而已,玄俭就消失在他眼前找不到踪影了,他也只好一路打听着,慢慢摸到沧黎的住处。
玄俭大概是被吓坏了,连院门都不记得要关上。
蒋仲谷轻轻扣了扣门,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便自己走了进去。
转过照壁能看见院子中央也有一棵树,是有了点年头的桂花树,树下也是一个小圆石桌,上面零散了撒着落下来的桂花,旁边是一条弯曲着十字交叉的鹅卵石路,路的正前方应该就是沧黎住的主屋。
这院落并不大,格局与他的清音观倒是极其的相似。
蒋仲谷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主屋里低低的传出两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