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庐溪的声音平和,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对话。但从他急迫的举动中,陆尘潇品味出了一点异常的情绪,他很明显地感受到谢庐溪的慌张,那些细微的波动,和他以往的冷清鲜明的对比,就像是白纸上的墨渍一样清晰可见。
但那日的真相,陆尘潇绝无可能和谢庐溪直言,他用了几秒打了腹稿,回答道:“就是鼓励指点了晚辈几句,希望我在比试中努力。”这话说的和废话没什么差别。
换一个人老成精的修士,大概就会看出陆尘潇的言不由衷。
但谢庐溪看起来像是相信了:“是吗……那么,你在那时候看见小绿了吗?”
“小绿?”那是什么?
“白色的鹦鹉,你见过的。”
“……”陆尘潇那一瞬间被谢庐溪的取名天赋震惊了,那杂种鹦鹉虽然血统不纯,但你看到它有一根绿毛吗?而且,陆尘潇绝对不相信,以素素的性子,只会动一只鹦鹉,但谢庐溪你的关注点到底落在哪里?
震惊之下,陆尘潇的话就有些失当:“当日未曾见到过……不过,那天也没见到前辈的剑。”
“哦。”谢庐溪明显还在焦虑他的鹦鹉,回答有些轻飘飘,“剑也不见了。”
“找到了?”
“还没有。”
陆尘潇忍不住替他着急:“为什么还不去找?!”
谢庐溪显然没想打,陆尘潇居然有勇气吼他,不由惊愕地抬眼瞅他。陆尘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线了,正在想借口弥补一下的时候,又听见谢庐溪轻轻地解释:“刀剑不过兵器罢了,心中有剑,手中有无,与我无碍。而小绿……是友人,自然牵挂心上。”
“与鸟为友,实在罕见。”陆尘潇最后干巴巴地回答。
谢庐溪不以为意,点头安抚道:“心诚以交,你我日后亦可为佳友。”
这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少年我看好你,努力一把,我还是可以把你和鸟相提并论的。
陆尘潇脸当时就黑了,他觉得谢庐溪把自己和一杂毛鸟儿相提并论,实在是侮辱。但谢庐溪语气真诚,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修为到了他这种程度,却是是举手投足都符合本心本意的。陆尘潇心知他确实是如此认为的,但抑郁之情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
他再次确认了自己和谢庐溪八字不合。
最后,陆尘潇转开了话题:“出发时辰马上就要到了,谢前辈准备……”
“嗯。”谢庐溪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这一茬。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情绪似乎有些起伏,“那我先忙了,你也努力。”
“谢谢。”陆尘潇说得格外咬牙切齿。
谢庐溪没有在意陆尘潇的小情绪,他很快和长鸣子确认了一些细节。长鸣子从储物袋中掏出一艘通体莹白的小船,往空中一抛,小船见风而长,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十来仗长的巨船,足以容下近百人。众人按照次序上船,总有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陆尘潇身上。
如果说长鸣子的关注还是不动声色的,而谢庐溪的注意那就是堂而皇之了。陆尘潇注意到有些人在窃窃私语打探他的事情。太史飞鸿从几个议论的人里挤过来,对陆尘潇打趣道:“阿潇现在成了比试热门人选了,连无上剑都看好你了呢。”
这言词有种说不出的酸涩,都有些不像是太史飞鸿的话了。
陆尘潇忍不住上下端详了一下,确定太史飞鸿还是太史飞鸿——还是真心为陆尘潇高兴,但高兴之余的忧愁也是真实的。他再一转念,没有奋斗之心的主角不是好主角,就把这种情绪当做嫉妒后即将勃发的奋斗了:“相信我,这次五仙门之战,你才是众人瞩目的主角。”
“噗。”太史飞鸿被逗乐了。
“要打赌么?”
“不用了,我相信阿潇。”太史飞鸿说着并不相信的话,手指却忍不住捏住了“勿疑阿潇”的纸条。太史飞鸿的情绪确实不太对劲,但对于陆尘潇的羡慕嫉妒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更多的,是他感觉到陆尘潇和谢庐溪的对话,完全把自己隔在了外面——
就好像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突然其中一位,发现另一位还有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一部分世界的那种酸涩的距离感。这种情绪来的幼稚,但安抚下来也是极为简单的,只需温和地肯定对方对自己很重要,即可破除。
但从陆尘潇对太史飞鸿的记忆做手脚开始,陆尘潇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这种隐瞒,除了对剧情的潜意识抗拒之外,还有陆尘潇高居魔尊之位多年所塑造的优越感,这些情绪看不见摸不着,但彼此对待地位完全不对等的态度,终究是在两人中间刻出了细细的间隙。
☆、第56章
陆尘潇乘坐云舟前往五仙门,路途劳顿,且略去不谈。又说余琏在数日前,和陆尘潇商议良久之后,便只身离开太衡剑派,日夜兼程,最终在一个朝霞焚天,草露垂滴的清晨,轻轻地叩响了一扇木门。
这门虽有门之形态,却如树木一样扎根泥土,蛇蟠蚓结,耸立在山峦之巅,门前门后皆是清风云露。余琏神色严肃地敲响了木门,他手法奇特,举重若轻,声音长短不一,似乎遵循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片刻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从门口往后看去,却是通向一个紫气氤氲的悬崖,云气郁结成楼梯。
雾气中,木门一副牌匾一闪而逝,隐隐约约的,上面似乎写着“紫云观”三个大字。
余琏顺着云梯而下,许多行为怪异的紫云弟子和他擦肩而过,视而不见,余琏也不去理会。很快,他就来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所搭建在云朵之上的小院子,不过半丈之地,只允许容纳一间矮屋和一颗百年槐树。
屋内已有人在等他。
那是一个邋遢老道,看见余琏,裂开嘴微笑:“稀客啊。”却是在调侃余琏。
余琏闻言,也不由微微一笑。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访问紫云观是什么时候了。那个时候,邋遢老道还是一个白净的青年,一转眼,人已风霜。余琏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邋遢老道的对面:“是啊,我总算是有天把枯坐童子这个名号摘掉了,可以闲来访友了。”
邋遢老道却不给他面子:“闲来?你确定?”
余琏哑然,虽说他确实是有事前来:“……你又何必点透?”
邋遢老道慢悠悠地回答,似乎看到余琏吃瘪,是个让人高兴的事情:“讲究朦胧美的是镇岳那帮孙子,人还是活的透彻点好,越活越回去像什么话?……至少,我死的时候,要死得明明白白。”
说完一段,他又对余琏挤眉弄眼道:“是吧?”
余琏却皱起了眉头,敲了敲石桌:“慎言。”
邋遢老道随手给余琏斟茶:“你在忌讳什么?”
“忌讳到不至于。”余琏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似乎是遥想到很多遥远的事情,末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听起来心里难受。”
邋遢老道不屑地嗤笑一声:“人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你又何必做此小儿女情怀。”
余琏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是有了预感?”
“这哪里用的了预感,人活着不就是要死的么?修真修真,终归求的是这个真字。你为什么七情六欲断绝也要守出个云开见日,可不就是为了今天?”
——他倒是看得开。
见到了邋遢老道的坦然,余琏怅然若失。近千年的来的苦苦守候,如今能算得上云开见日吗?余琏叹了一口气,至少他是不觉得的:“恐怕非也,未见真我,疑惑返增。”
邋遢老道愣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会从余琏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了半天,最后掩饰地找了一个话接上:“那么,你现在是向我求出路的吗?”
“心之求真,怎可假借他人……”
哦,还好,道心还坚固着呢。老道不自觉地送了一口气,虽然口中将生死看的极淡,但情感上依然是对于熟悉之人十分关心的。这心头的气一松,邋遢老道的口吻里就带了一丝笑意:“那你来找我,为之何事?”
为之何事?
这个问题问的好。
余琏不由地叹了口气,高辈分有高辈分的好处,但此时此刻却有些不合时宜,最起码,连个同辈交心之人也没有。余琏回忆了一番最近发生的事情,铁心花开,素素残魂逝去,大自在天逃亡,还有和陆尘潇之间的约法三章——短短几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情绪翻滚在心头,最后,余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叹道:“红尘纷扰之事。”
一句话,说破了多少风霜雨雪事。
邋遢老道哑然失笑:“你这个俗人。”
余琏挑眉:“是啊,所以我俗了,你也别想清净。”
“咳咳。”邋遢老道咳嗽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放在桌上,“喝酒,喝酒!我有小辈献上来的杜康,来尝尝?”
余琏懒得点破他转移话题的拙劣手法,微笑着看对方斟好了酒。酒刚一入口,余琏就把酒液全部咳了出去:“咳咳,咳咳……啊呸……”
邋遢老道一脸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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