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他戒备地看着对方。
红发团子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望向艾萨克，既不回答，也不催促。
但艾萨克分明看见梦中人的影子下面，涌动着粘稠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只眼睛正在盯着他，那种恶心到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动弹不得。
借用奥兰多形象的红毛团子突然对着艾萨克咧嘴笑了一下。
他转过头，缓缓走上前，伸手贴在魔王城地下回廊尽头的那扇门上。
艾萨克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打开那扇门。
“不！”艾萨克低声吼道，但他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半步都动弹不得。
门被推开了一个缝隙。
艾萨克曾经感受过的黑色愤怒化为如有实质的泥浆翻滚而出，瞬间淹没了开门的人。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泥浆中传来。
“你在害怕什么，无畏的龙王？”
“孕育你的深渊难道不是比这更加黑暗？你真正的力量，难道不是比这更加强大？”
“你在害怕什么呢，席尔维坦？”
泥浆中浮起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是黑泥做成的三头身奥兰多，再仔细看看，又像是当初站在那扇门前的艾萨克自己。
“你害怕这里面的东西毁了这个世界。”
黑泥做成的那只小艾萨克开口。
“你真的这么喜欢这个世界？”
“你的臣署而今都在那些人形种族的驱策下。你的龙族，到如今也只剩下三头。曾经地位斐然的魔兽和神兽，到如今面临着灭绝危机——你过去有多么辉煌，现在就有多么黯淡无光！”
小小只的艾萨克瞬间融入黑泥中，这黑色的污浊只浅浅没过艾萨克的脚踝，但却在他面前变幻出各种不同的模样。
龙王死去，龙族死去，神兽和魔兽纷纷死去。
“你的心底明明藏着一股恨意，为什么不将它释放出来？”
阴暗低沉声音仿佛无处不在，而艾萨克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也被爬上来的黑泥缠住。
“这个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却要被什么父母、朋友之类的东西束缚，多么可笑——”那声音在他耳边满含恶意地停顿了一下，突然诡异地上扬，“不、不不……那些东西束缚不了无情的龙王……真正的龙王席尔维坦。”
黑色的泥浆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形，长得和艾萨克一模一样，他伸手点在艾萨克心口。
“让我来看看，是什么让你宁愿放弃得到手的力量，而甘心做一个小小的魔族。”
艾萨克的心一沉，对方已经再度开口。
“……莱因？”
“莱因·菲利克斯。”
第一声是疑问，第二声却肯定的讥诮。
这个梦境的操纵者突然在艾萨克耳边高声尖笑。
“哈哈哈！爱！”
那个声音说着“爱”的口吻就像在说这个世界上最不值一提的垃圾。
“龙王也会有爱情吗？”
黑泥艾萨克突然逼近艾萨克，近在咫尺的脸让魔族青年甚至能看到他脸上流动的污浊，当然也没有错过讽刺的表情。
“多么可怜啊，一个‘爱’字，就帮人类拴住了创世之初以来最强大的存在！”
黑泥艾萨克退后了几步，他手中突然浮出一柄魔龙枪。
“那种虚伪的东西赶快放弃吧……”
危险的、疯狂的声音让艾萨克背后寒毛直立。
“否则总有一天，你的爱会害死他！”
黑泥艾萨克手中的魔龙枪猛然刺穿了从旁边浮起来的另一个人形——手脚呈现怪异的扭曲，头颅歪曲在一旁，只有面部是艾萨克熟悉的模样……那是莱因死去的样子！
※※※
“莱因！”
昏暗无光的室内，艾萨克的眼睛猛地睁开，双眸之中的紫色仿佛流动的水晶，又像是燃烧的火焰，亮得刺眼。
他呼吸急促，背后几乎被冷汗浸透。但这些艾萨克统统管不着，他只是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身边，急于确认莱因的存在。
出乎他意料的，小小的金发团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大小的莱因，像是某种魔法被突然解除，连衣服都跟着还原成正常身量。
因为被艾萨克的动静吵醒，金发青年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艾萨克？”
艾萨克一把将人抱住。
莱因眨了眨眼，似乎终于发现自己变回来了——本来这种缩小就是水晶龙置换魔法的后遗症，时间到了就会恢复正常，所以莱因也不惊讶，反而是艾萨克的情况让他有点担心。
莱茵伸手轻轻拍着艾萨克的后背，像是安抚孩子一样安抚着不安的恋人。
“艾萨克，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嗯。”
“什么样的梦？”
艾萨克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我忘了。”
莱因心里明白其实是艾萨克不愿提起，也就不再追问，只是无声安抚着，努力将自己的温柔传递给因为噩梦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莱因。”艾萨克更加用力地搂紧怀里的人，“不要离开我。”
昏暗中莱因的脸泛起一阵红晕。
“好，不离开你。继续睡吧，睡醒了我依然在。”
艾萨克抱着莱因倒下，听话地闭上眼，呼吸渐渐重归均匀。
莱因被艾萨克困在双臂之间，虽然觉得有些害羞，但考虑到艾萨克方才的不安定，最终也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睡了过去。
等到莱因渐渐睡熟，房间里艾萨克紫色的双眼又亮了起来。
魔族的眼睛就算在夜晚也能清楚地视物，他盯着莱因的睡颜，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恐惧。
——那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莱因因为他而死去。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害怕这一点，才感到更加的恐惧。
他在怀疑。
经过那样的梦境、经过和奥兰多的会面、经过人界的经历——艾萨克像是突然从一场大梦中醒来那般意识到，他似乎正走在一条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铺好的道路上。
神棍或许将其解读为宿命，艾萨克却觉得这是一场从久远而来的谋划。
他被克里斯多法家族收为继承人、他来到人界、他进入乔治的法师敛财学校、他遇见莱因……
这种种、种种，就像久远之前有一只手将这些线头绕在一起，织成了一张网，将他、将所有人束缚在网中。
这种感觉让他恐惧。
——为什么他会那样沉迷地爱一个人，心绪为他而动，原则绕着他打转，仿佛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任何人？
——那种感觉真的是真实的么？那真的是他、艾萨克·克里斯多法发自内心的情感，而不是被什么人操纵之后产生的感觉么？
怀里的莱因似乎不安稳地动了动，艾萨克立刻闭上眼，直到那人恢复平稳的呼吸才又渐渐睁开。
他小心地拢着怀里的人，既舍不得放开，又有几分惶恐这份心情到底从何而来。
会不会一朝梦醒，这份感情便也如朝露，在日光之中蒸发殆尽。
一宿没睡。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艾萨克顶着一轮黑眼圈悄悄走到母亲的花园里，却发现自己老爸也早起了而且正在……浇花……
——为什么每次看到自己老爹都觉得画风不太对？
“没睡好？”罗伯特感觉着身后儿子的气息，头也没回就直接问了一句。
艾萨克看着他老爸兢兢业业地照顾老妈心血来潮种的花——明明他老妈就只有三分钟热度，种了之后也不理，老爹却依然亲手照顾，从不假手他人。
于是忍不住问道：“老爹，你怎么确定你对我老妈是真爱？”
罗伯特把儿子养到这么大，还从没被儿子问过这么……肉麻的问题。
至少以前儿子问他的问题都挺奇葩的，比如：爸爸你揍飞过几个圣骑士啊、爸爸你抢过几个种族的金库啊……之类的。
当然，自从儿子进入中二期之后就再也没问过他任何问题，开口闭口都臭老头。
所以罗伯特放下手中工具，回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儿子半晌，确定这真的是自家儿子没有被人掉包，才奇怪地说：“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
艾萨克难得支支吾吾地在自己老爸面前剖析了一下让自己一夜没睡好的问题，结果得到了爸爸大人一个鄙视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去人界一趟是历练，为什么变得更蠢了？”克里斯多法家公认的直线条第一人，家主大人如是说道。
“人家逼你去读那学校了吗？是你自己不愿回家继承我的位置！”
“人家逼你去喜欢莱因了吗？你也可以选择西路塔嘛，我看那小子对你也是痴心一片。”
“还有我和你妈收留你的时候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什么转世，就是你妈在路边看上了一丛花，让我挖回去的时候顺带发现了你——喏，就那边那丛，如果不是它入了你妈的眼，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
罗伯特噼里啪啦把自己儿子一顿训，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很多。
——什么龙王转世……自己的儿子还不允许自己教训了？
当年他是真心没想这么多，所以说得也问心无愧。
至于孩子他妈有没有想……嗯，爸爸表示：他不知道，孩子他妈的心思他大部分时候都猜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