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正值清晨,这里仍然显得幽暗昏惑。荆棘摇飏,灌木葳蕤,仿佛四处鬼影幢幢,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阴森的气味———死人的气味。
想起脚下埋葬着数不尽的正腐烂着的尸体,信使打了个寒颤,捂住鼻子,抓紧缰绳勒跳下马,踟蹰地往神庙内部走去。在沼泽般的落叶里挪动着脚步,他紧张地张望着这个神秘的幽僻之地,心里对那个比这禁地更要神秘的罗马副帝的惶惧更浓重了几分。
在宫廷里他听说过那些关于尤里扬斯的流言———贵族们说他像天使一样绝美,却如嗜血的妖魔般阴毒残忍。不详者的恶名从他出生起形影相随,连宫廷里德高望重的先知欧比乌斯也说他也许是该隐的化身,为免他的兄弟如亚伯一般死去,而将他远远驱逐到雅典去净化。
如果可以,他几乎想即刻转身逃走,放弃这份可怕的苦差,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手里握着当今的至尊皇帝君士坦提乌斯要传递给尤里扬斯的诏令,必须亲手交到。
神殿的一层并没有人,空旷而静谧,阴沉的殿内,仅有一缕光线投射在正中一座早已干涸了的小喷泉上。可泉眼上却奇迹般的生着一朵血红的罂粟,它在那堆白色的废墟之上兀自盛放,艳丽如尸骸上残留的血肉。
一种迫近的恐惧扼住了信使的咽喉。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颤抖地将它拔下来扔在一边,盯着通往神庙二层的阶梯,步履僵硬地爬上去。白色的石梯残破不堪,依附着扭曲蜿蜒的蔓藤,当被他的身体擦过时,发出悉悉簌簌的细碎声响。
空气中散逸着一股奇特刺鼻的甜腥味,令他闻来感到浑身发软。在楼上的景像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惊厥过去。
方形的祭坛里,盛着一池浓稠的鲜血般的红色液体。一具苍白的尸体正倚靠在坛边,他染血的长发散逸在淡淡的晨光之中,修长优美的身体在血色水面中浮浮沉沉,若隐若现。一张金属面具使他看上去如同躺在棺椁里的埃及法老王般沉静古典,似乎已经死去了千年。
尤里扬斯……死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弗拉维兹皇室的末代子嗣?
好像着魔似的,送信的来使鬼使神差的一步一步朝池边走去,只为多看一眼这具尸体,片刻前溢满心胸的恐惧已被他远远抛在了脑后。
他胆战心惊地在尤里扬斯身旁半跪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去触碰那张雕刻着奇诡的蛇形图腾的面具。他甚至还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的时候,那面具底下的一张脸孔已经显露在了他的眼前。
前一刻他还曾想要逃走,可此刻却连灵魂都凝结在了自己的双眼里,连呼吸也难以维续。
如同传说中的那样,这是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孔。然而并不像贵族们形容的“天使的面容”,他惊异的发现恰恰相反。一道堪称狰狞的蛇形烙印横亘在尤里扬斯的眉心,犹如撒旦那形同诅咒的吻,令这张仿佛被神诋的雕刀亲手刻成的面容充满了妖邪诡谲的极致之美。
太美了,美得带着摄人心魄的毁灭力。
忘却了这是一具尸体,忘却了这是一个男人,甚至忘却了他的身份,信使贪婪而虔诚低下头去,亲吻这尸体的眉心,仿佛吻的是一尊天神的雕像。他浑身颤栗,不可自抑,就像人类天生无法拒绝死亡的诱惑,无法抵御罂粟的奇效。
然而还没来得及弯腰,噬咬的刺痛感闪电似的从他的后颈传来,一种血液凝固的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袭遍了他的全身。
在这瞬间,尸体睁开了双眼。在与那双深不见底的妖瞳交错的那一刻,他听见骨头发出了石头龟裂的声响。
抬眼望着一瞬之间僵硬的愚者,男人无声地勾起唇角,从血水里探出手去,从对方的衣兜里取出一个封着红色火漆的信筒。
未细细将信纸里的内容读完,他就把它在手心揉成了一团———
那里面写着他的堂兄,一国之主,圣奥斯古都·君士坦提乌斯的诏令。
他正从东方战场上归来,要在神圣宫殿里举行一场盛会接见自己与远道而来的亚美尼亚王子。
尤里扬斯转过头,望向那座巍峨的神圣宫殿宫殿。他似乎能远远眺见,他的皇兄坐在那金光四射的金交椅之上,高高昂着头颅,状如圣灵。他的身躯在沉重的十字王冠与繁复的王袍下不堪重负,就像一截枯木正日渐腐朽,本人却浑然不知,仍以为自己能永远扎根在曾经枝繁叶茂的皇室沃土上,汲取那最后一点多年来从血腥的手足阋墙中擭取的养料,精心维持他金玉其表的僭主统治。
他的皇兄,怎么会甘心将那形同丧服的凯撒紫袍赐予他以后,与他分而治之呢?尤里扬斯眯起了眼,抬起手盯着大拇指上象征权位的戒指,捻了捻,从血池里缓缓起身。
他的余光瞥见淋漓的鲜血流淌过自己苍白的脚踝,恍然如站在多年前那场屠杀里惨死亲人的血泊中,被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视着。
尤里扬斯面无表情的垂眸,将目光投向池面上自己的倒影———他知道看见的,不再是那个双脚锁着镣铐、跪在血泊里崩溃哭泣的病童,而是一位命定的帝王。
去吧,年轻的圣徒,你会比你的父亲走得更远。
穿上御者的紫袍,是诸神的旨意。
那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如是说。
轻轻拭去一丝淌去沿着下颌流淌的鲜血,尤里扬斯慢条斯理地赤着身子走到神殿的窗边,等候在走廊上的马克西穆毕恭毕敬的将衣物呈给他。伴随着一阵悉悉簌簌的细响,一条漆黑的毒蛇冷不丁地从锁子甲下钻出,游到他的手腕上。它的头呈现出新生的肉色,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豁口,却卖力冲他摇头摆尾,好似在炫耀邀功。
顺着蛇头摆动的方向,他抬起眼,便望见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正从遥远的城道蠕蠕而来。
嘶嘶的吐信声如同在耳边旖旎的浪笑,尤里扬斯抬起一只手,抚摸了一下缠绕上自己脖子上的宠物,仿佛触碰到了魂牵梦绕的心上人残余的体温。
他仰起下颌,任蛇身蠕擦过自己因饥渴之意而滚动的喉结,如品味醇酒一般,舔了舔嘴唇。猩红湿润的舌尖在白牙间一掠而过,又被掩藏在了覆盖上来的面具的阴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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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XXVII】狭路重逢
在城关大道行进了一段路程后,我们抵达了一个四面环绕着柱廊的长方形开放式广场的前方。
这里大概就是图纸上描画的君士坦丁煲的行政宗教与礼仪中心———奥斯古塔广场。
在皇帝没有到来前,我们必须在广场外等候。
我观望着广场的构造,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图纸的标注,并与眼前所见一一对应起来。
我们正位于西侧的梅塞大道的门前,正对面那座门前建立着六根巨柱的巨柱是元老院,布米耶将潜往那儿冒充一位元老身边的侍女;北面的一座基督教式样的建筑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塔图带领其他人潜藏在这个通常除了皇族极少人进入的宫廷圣地;西南面是巨大的宫廷浴场,广场的东南角处不容忽视的一座宏伟拱门,就是君士坦丁神圣宫殿的入口,那儿就是皇帝的居所、宴会的舞台。
随着队伍行进,神圣宫殿在我的眼前终于呈现出它的全貌。它就像一只通体生辉的巨兽卧于云翳之中,堪比泰西封的波斯王殿那样美轮美奂,巍峨壮观。
望着那发光的蓝色穹顶,萦绕在我心中的不详预感随之愈发浓烈,隐隐感到仿佛有什么危险正在迫近。
军人的本能使我变得无比警觉,绷直了脊背向四周张望。
而立刻,我就注意到,在南侧的一扇拱门下的阴影里,一列马队正徐徐而出,朝我的方向行进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为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的来人。
他褪去了那身厚重的黑斗篷与锁子甲,一袭华美的紫襟白衬的托加袍垂过脚鞍,领子敞得很低,露出一大片苍白的胸膛,在脑后束成的一股赤色长发被衬得愈发妖艳,在日光之下流光溢彩。
他抬着头,似乎正望着我,嘴唇勾起一抹弧度,面具上反射着如炬的光。
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的面巾乃至皮肉都被那光穿透了,开膛剖腹得剐了开来。想起昨夜不堪诡异的状况,我的冷汗一下子沁了满背。
———他认出了我。
这个念头从我的脑海窜起,如同一只毒蛇般牢牢咬住了我的神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笃定,这感觉强烈得让我心悸。
我不自在的摸了摸脸上的面罩,金属珠链在我的手指间发出令人不安的细碎摩擦声,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呼吸不稳。
不行,别在一开始就自乱阵脚!阿硫因!冷静,冷静。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却似乎又听见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我该庆幸我的自控力相当不错,在其他人看来我也许只是小小的动弹了一下。但实际上我已经剑拔弩张,处在攻击状态的临界点上,袖口里的匕首都甩出了鞘。
但我立刻发觉,我的身边并没有什么蛇,刚才似乎只是我紧张过度而产生的幻觉………又或者,尤里扬斯又在对我使用邪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