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郑先生的皮落尽,显出狰狞可怖的面孔,皇帝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自己——“你是蒋兴易!”或者说,是蒋兴易死后的魂魄!
郑先生竟然是先帝时期一个不大不小的佞幸,先帝死后,皇帝很是处理了一批官员,这蒋兴易就在其中。不过,此人在狱中自尽而亡,他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皇帝便只把他家查抄了事,没再处理他家里的人。
谁想,他竟然敢再跑到皇宫中来!
蒋兴易的周身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将他困住,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皇帝依旧可以看出他的嘴型,他在无声嚎叫,“是你害了我的性命,你要还我性命!”
皇帝心里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而后就是滔天的愤怒:“如你这般罪有应得的恶鬼,还有脸还寻朕报仇?!”
乐重深将一本小册子扔到了皇帝怀里,道:“看看它。”
皇帝翻开,字迹清秀,是女人的笔迹,上面记录了蒋家回到琼州所犯下的罪孽。
乐重深道:“在蒋兴易死后,他的家人便回了琼州老家。在那座小城里,没有人能知道官场之上的风云,蒋家便谎称蒋兴易积劳成疾死于任上,全家回老家为其守孝。靠着提前转移的那部分钱财,不过几年,蒋家又成了那座小镇里的大户,从此作威作福,好不快活。”他笑道,“这样看来,那时奉命抄家的官员也有不少的小秘密。”
皇帝的脸色一时难看到极点——一个被抄家的贪官家里,还能有这么多财富,里面涉及的丑事,想必不是一两件。
蒋兴易状若癫狂地无声大笑:“这才是我蒋家的人!你们等着,我……我!”他的魂魄忽然间整个扭曲起来,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没等他说出下一个字,他的魂魄忽然间便消散了。
一时间,他的罪孽和他所期盼的荣华富贵,似乎,都随之而去了。
皇帝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乐重深凝重道:“不是我。是天道。他要说出的事可能关乎……可能会很重要。”
皇帝不知道他想说的是“关乎”什么,正要追问。
乐重深却转而道:“如蒋兴易这样的鬼,即便魂飞魄散也是罪有应得。其它事情,你可以去问他的那些徒弟——他们如今已经有些上瘾,不过,隔离一段时间,若意志力强些,当可戒掉。”
皇帝叹道:“还有宝淑,朕也只能把她关起来了。”
“那是你的事情,何必说来与我听。”乐重深道,“我听说,我那徒儿在宫中时,受了不少难以言说的委屈?”
皇帝浑身一僵,道:“你要收渊儿为徒,可经了我的同意?”
乐重深一笑,道:“你以为若他不是我的徒儿,我会来这管你这些闲事?”
皇帝终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心口——若这人不是乐重深,哪怕是他自己亲爹蹦出来,他也是不会忍下去的。
☆、第五十二章 飞鸟
皇帝忽然想起一桩很少有人知道的秘辛——乐太渊这个名字,正是谣传成仙而去的乐重深的化名。
他在那场变故之后,隐藏起了自己,也隐藏了自己曾经的名字。
——自己当年,到底是为何鬼使神差地,给长子也起名为太渊了呢?
可惜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如今已经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要他做我的徒儿这事,连他自己都尚且不得而知,你又从何得知?”乐重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要谁做我的徒儿,只要我自己满意,和其他人全无相干。我只问你,我的徒儿是否受了委屈?”
皇帝不由反问道:“你是听何人信口开河?”
乐重深起身,负手而立,轻松道:“别紧张,像你这样的地主老爷,天下间千千万万,我如何会真的生气。莫说你生在了这个年头,即便是几千年后,像你这样的男子也不在少数。不过——”他语调忽而一转,“我今日告诉了你,这毛病,你不能再犯——你那些妾的儿子和我的徒儿,你只管去选他们,我乐重深的徒儿,自有我亲自来护!只是,你再莫打着为了我徒儿好的借口,来行伤害他之事。”
皇帝忍不住嘲讽道:“听你这话,你倒的确爱护渊儿至深。可惜,我从前可从未见你出现,来我这宫中替天行道!”
“好一句替天行道。”乐重深忽而一笑,道,“我徒儿从未将你们这些鬼蜮伎俩放在眼里,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帝听了“鬼蜮伎俩”这四字,再忍不住,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乐重深道:“恼羞成怒了?只可怜我徒儿在宫中无聊,陪你们演了那许久的戏。”
皇帝压下火气,沉声道:“渊儿敬我爱我,我二人的父子之情,非是你能离间得了的!”
乐重深笑道:“真的吗?”
——父子之情。
——可皇帝却连他就是他的儿子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当然不会是乐重深。
——因为乐重深早就死了。这世上,只有乐太渊。
——如今,他也只会是太渊。
——已经被皇帝放弃的当朝太子,乐太渊。
如今,皇帝看不出他就是太渊,一如从前,他看不出那对母子早早生出的杀心。
——这其实,全没什么。
不过是红尘中人,被自己心中的念头蒙骗了双眼。
太渊一面感觉自己在与皇帝说话,一面又觉得自己犹如至身于那场梦境——身为帝王的他被亲弟弟下毒害死,痛苦了半刻时间才咽下了最后一口不甘的生气。
那时,他的魂魄离体,凭着心中一口怨气,成为了厉鬼,他站在那,目光冷冷地看着那对母子,想的是什么呢?对了,他在想,“你有千面,我却变化无能,这是何道理?”
于是,他突破厉鬼由自身怨气组成的桎梏,转变成了一个鬼修。
他的心中,始终没有让仇恨和鲜血完全占据。
然后,太渊忽然从似梦非梦中醒来——他就在皇帝面前,骤然化为了一只巨大的飞鸟。
他的羽毛乌黑发亮。
他傲然展开双翅,穿过于他来说无可阻挡的墙壁,直直地飞出了皇宫。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深夜里寒凉的秋风,掺杂了水汽,变得更加冷冽。
可这风雨全然落不到太渊的身上。
他的羽毛浓密而光滑,风吹不透,雨淋不进。
他迅疾而有力地向书院处飞去,如同一只真正的喜爱翱翔天际的飞鸟。
——和人心多变想比,这变化之术,真是何其容易。
属于九天书院的那个小点,越来越大。
太渊也越变越小,直到化为一只和邢列缺一样的,白羽蓝尾红嘴,头顶羽冠的小鸟。
他终于看到了屋中的邢列缺。
于是,小鸟便轻快地落在了老虎的头上。
邢列缺高兴道:“你终于回来啦。”
太渊轻轻地用喙啄了他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邢列缺使劲抬眼,想看清头顶上的小鸟——可惜这是无用功,他道:“太渊,你会变化之术了?你下来,让我看看啊。”
小鸟站在老虎的头上,翅膀欲要展开,却又合住。太渊问道:“你说,是什么让一对母子认为,一个他们的嫡系亲人,一个……在世人看来,颇为厉害的亲人,一个一心护着他们的亲人,会是他们的绊脚石呢?”
邢列缺想了半天这复杂描述,说:“大概……是因为他们比一般人傻吧。”
小鸟顿时飞起,化为人形。
太渊大笑着,亲了亲邢列缺毛茸茸的虎吻。
邢列缺不由抬起爪子,略带羞意地挠了挠脑门,过一时又后悔道:“等我化为人形的时候,你再这样亲我呀。”现在这样,可真是亏啊。
太渊伸长双臂,从他肚皮下穿过,抱起这头老虎,一面往床边走去,一面笑道:“这些以后再说,现在可是深夜了,我们先去休息。”
邢列缺抬起一只前爪,搂住太渊的脖子,心里美道:“这也算怀抱美人了吧。”
宫中。
寝殿中那层看不见的牢笼,随着飞鸟的离去,似乎忽然破碎开来。接踵而来的虫鸣声,侍卫宫人的呼吸声,甚至是小雨落地、秋风吹过门窗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涌进皇帝的耳中。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适应了这声音。
外面的值夜太监似乎听到了皇帝的动静,赶忙站到了珠帘旁,用极轻的声音问道:“陛下?”
皇帝看着完好无损的墙壁,心知乐重深应该是用了穿墙术之类的手段。他抬手招进来小太监,问道:“刚才有什么事情吗?”
小太监连忙跪下,道:“奴婢除了听到陛下起来的声音,别的什么都没听到。”
皇帝让他起来,道:“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鸟飞过?”
小太监爬起来,摇了摇头,道:“奴婢没有看到。”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小太监害怕皇帝会觉得他有偷懒,便说道:“刚才奴婢确实什么事也没发现。奴婢只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已经被奴婢给弄掉了。再来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皇帝不由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他一时有些意兴阑珊。
——想来也是,凭乐重深的本事,如何会让这些凡夫俗子看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