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湖下的水草从来就是这样繁茂的生长,似乎不受时间变迁的影响。
季英就这样每日坐在湖边,用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看着水中尽情舒展枝叶的水草,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季英只知道个大概,看着季家唯一传人像座望夫石一样每日驻守湖畔,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
“喂,花花。”这次他换了个更加肉麻的叫法,果然成功吸引季英的注意力,“老头子走之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季英闻言回过头,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说道:“季前辈,我们没办法继续保守秘密了。”
季严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一个秘密,但是他说了“我们”,季严猜想是指第二个,
这是季家继承衣钵之人才能获悉的秘密,现在也只有季英才知道,而这个秘密,事关张南晨的身世。
张南晨被领进季家时,季严已经有十多岁,对当时的情景还记忆犹新。那时的张南晨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穿着暂新的童装被领进门,老头子说是新收的小徒弟,可是张南晨从小就笨笨呆呆,一点没有展现出值得老头子收他当关门弟子的天分。
说是徒弟,老头子也没有认真教他的打算,反而是把年纪相近的季英跟张南晨放在一起养育,两人辈分上是叔侄,实际上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相处起来没大没小,季家其他几个男人也没有管束过他们。
季英从小就冷淡过头,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季严的大哥都不亲近,婴儿时期还会哭,长大一点不仅不哭,还不笑,唯一喜欢亲近的就是张南晨,还有那把家传的炎华剑。
自从季英出生后,老头子就把炎华剑当作玩具给了季英,季英也与这把剑日夜不离,张南晨来到季家后,季英的生活中才多了一个同龄玩伴。
被赶出季家之前,季严就察觉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过分亲密。张南晨重伤昏迷的那三年,季严也答应了季英一起重塑他记忆的请求。季英给出的理由非常有力,这是老头子临终时唯一的要求——绝不能让张南晨离开江南季氏。
季严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因而有此一问。
季英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看着季严一字一顿道:“祖父说,小师叔体内封印着一缕早该灰飞烟灭的游魂,事关季氏的根本。”
他没有说的是,这缕游魂本来封印在炎华剑中,后来老头子用张南晨的肉身为容器,为它量身打造了一个完美的牢笼。
季严目瞪口呆,好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叼了根烟在嘴里却不点燃,开始回忆往事。
张南晨刚到季家时,简直笨的出奇,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说饿、抱这样的单字。听说这就是自己小师弟的季严以为老头子疯掉了,要收一个得了离魂症的白痴当徒弟。
听到这话,老头子只是白了他一眼,说了句张南晨会越来越好,也许将来会超越季英。
季英的天分和资质有目共睹,平松老道就是见证人,这老道士也同时见证了张南晨的笨拙愚钝。
来到季家一段时间后,张南晨果然聪敏了起来,很短时间内就学会了说话和自己吃饭,并且极度黏季英。但他的聪敏并没有表现在道法修习上,老头子见状也并不强求,反正他要着力培养的本来就只有一个季英。
季严“哦”了一声表示收到,闭上了因为讶异而长大的嘴巴。
季英也把头转了回去,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说话的人,也不习惯把内心深处的秘密讲给别人听。
无名湖中的红棉依旧盛开,季英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圆之夜的子时应该快要到了。
季严见他一脸“不要理我”的表情,只得摸了摸鼻子回到客栈里找老板娘。
老板娘说今晚湖下的入口会打开,却没说那个入口长啥样,又要怎么进去,同样一无所知的季严只能让人先回市里弄了几套潜水装备。按照他的想法,入口肯定是在水下,那肯定要潜水下去,但是一看水下那密密麻麻的水草,他直觉在这个无名湖中潜水不是个好主意。
今晚天气很好,一轮明月已经升得很高。
由于过了旺季,红棉镇上的游客就跟突然集中出现一样又突然集中消失,无名湖畔除了季英并没有一个人影,可能也是因为红线客栈的位置实在太过偏僻的缘故。
清冷的月光下,季英独站湖畔。
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起了变化,原本在水中尽情舒展着枝叶的水草忽然全部朝着一个方向卷动起来,无数个黑黝黝的空洞同时出现在水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破水而出,或者是吸引着外物进去。
这景象其实只被季英看在眼里,只有月光照明的无名湖还是太过昏暗,普通人根本看不清现在湖面之下发生的事情。
老板娘无声无息的走到他身边:“你能看到?”
季英双眼还是盯着无名湖,点了点表示回应,过了一会儿才问:“现在下去?”
他只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手上拿着招魂铃跟炎华剑,其他什么都没有,似乎只要等老板娘回答一声“是”,就可以义无反顾的跳进这个诡异的无名湖中。
“还没到时候,再等等。”老板娘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的侧脸,发现他长得非常俊美,不由有些可惜。
她在红棉客栈住了这么多年,见过及其月圆之夜意外落水的事故,运气好的还能被人捞起来,只是受点惊吓,运气不好的则整个人消失在这个时空,尸骨无存。
这个俊美的年轻人,似乎胸有成竹,或者是不畏生死。无名湖下面的世界,一定有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存在。
季严让宋钦、李然把几套潜水设备都搬到湖边,平松老道也捻着山羊胡子在湖畔走了一圈,最后站定在季英身旁。
“这湖里除了水草是不是什么也不长?”平松大概也看得见湖中的异象,在一边长吁短叹,“水草这么茂盛,就算穿着潜水服下去也可能被活活缠死。季小哥,你说呢?”
平松也算是张南晨身世的知情人,还被季英请求过一起隐瞒真相,但他年纪大了,对于许多事情看的不那么重,此时很想劝季英该放手时就放手,不要太过执着。
季英闻言终于给了他一点注意力:“从我出生起就知道这辈子离不开小师叔,因此平松前辈不必再劝。”
平松看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只得使劲揪了揪自己的山羊胡放弃游说。
长久的静止后,季英的身形终于动了动,他看着湖面下蛇一般疯狂扭动起来水草,还有湖中心逐渐汇聚起来的巨大黑洞,转身对季严到:“我一个人下去就行,你们不必冒险。”
宋钦正在不甚熟练的套潜水服,闻言一愣,不知所措的看了季严一眼。
季英并不给他们更多时间反驳,将招魂铃跟炎华剑别在腰间,扭身一跃,顿时消失在厚重的水草之下。
☆、第79章 尘埃落定(一)
张南晨孤独的在古楼里待了不知道几天,想去逮右宣,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他。
最初的恐慌过后,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
首先是这么多天下来水米未进,他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
然后是嗜睡,极度的嗜睡,因为被困在莫名奇妙的独立空间里,张南晨没有办法计算时间,但是他仍旧可以通过飘满红棉的天空来判断日夜更替。
白天时天空会是较浅的碧蓝色,映衬着鲜红的红棉,景色壮美无比。夜晚时天空变成深沉的墨蓝,几乎没有亮度,万朵红棉也只能看到模糊的枝叶的阴影,还有不够明亮的月亮挂在天空一角,给人奇异的空灵感。
张南晨就在天空的明暗交替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时日,他清醒地时间越来越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睡觉。
就算是睡觉,他也睡得不安稳。
自以为重生以来的种种记忆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梦中反复出现,暮霭中的南灵山,恐怖血腥的鬼楼,无限循环的仁寿巷,古怪的老人和天狐,失踪人口不断的快餐店,还有长满曼殊沙华的天台,以及剪影般在所有画面中闪现的白色巨蛇,优昙钵若,长袍男子。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乱成一团糟的毛线球,他根本找不到线头在哪,他的记忆找不到出口。
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张南晨勉强爬起来走到窗边,把头伸出去看了看天空,发现天上有一轮近乎圆满的银月。
“快到月中了吗。”张南晨一个人自言自语,觉得手脚都酸软的几乎失去了控制,不得不再次回到木床上。
虽然没有感到饥饿和口渴,但是他的身体似乎在渐渐衰弱下去。
说是衰弱也不尽然,这种感觉更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连精神也是恍恍惚惚的,像是有个人不断在他耳边说,放弃吧,放弃吧,没有什么好坚持的。
张南晨不知道那人让他放弃什么,而自己长久以来唯一坚持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季英吧。
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虚弱感再次强劲袭来,张南晨低声□□一声,重重摔到了床上。
那个讨人厌的声音再次出现了,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听不清楚的话语,烦人的像只嗡嗡嗡不停吵的苍蝇。
“你到底在说什么?敢不敢大声点?”张南晨狠狠闭上眼睛,忍耐着尖锐的头痛和软弱无力的肢体,厌恶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