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似只过去了一点点,又好似春夏秋冬轮了一轮又一轮,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少年几乎以为自己僵硬得躯体已经寿与天齐。
少年惊恐的模样让刘念不忍:“有事的话,你可以先走。”
少年屁滚尿流地走了。
刘念又看向二少爷。
二少爷道:“我也有事。”
刘念道:“我帮你。”
二少爷开始口吃:“你你你这个恶人,占了我的肉身,你还还想要杀人灭口吗?我告诉你,你你这样的人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剥皮,抽筋,熬骨,炖汤……养身又养颜。”
他胡言乱语,刘念糊里糊涂。
“借你肉身,情非得已。既有所借,必有所还。你有心愿,我当成全。”刘念一字一顿地说,语气坚定温柔。
二少爷怒道:“成全你个鬼!你杀人夺舍还假惺惺地做好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刘念道:“你不是我杀的。我夺舍时,你已经死了。”
“胡说!”见刘念态度温和,二少爷消了几分惊惧,“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刘念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同情:“饿死。”
二少爷浑身一震,望了望自己的卧房,又看向西南角,那间破屋的所在,慢慢地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刘念吹熄了香案上的蜡烛,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进屋。天色将晚,不知少年和嬷嬷是否送晚膳过来,摸摸肚皮,却有些饿了。
“腿再也治不好了?”二少爷跟在他后头进来,将话问了三遍都不见回答,试探着绕到他的前方。
刘念冲他友善地笑笑。
二少爷道:“你听不见我的声音?”
刘念道:“只能读唇。”
二少爷沉默了会儿,放慢语速道:“你能帮我了却心愿?”
刘念道:“不伤天害理,我力所能及。”
“我想活。”怕刘念看不清楚,他又慢慢地说了一遍,“我想活。”
刘念无言地看着他。
二少爷盯着他的眼睛,眼底的希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黯淡,突然发很地说:“我活着就伤天害理了吗?”
刘念道:“我力所不及。”
“那你呢?你为什么能抢别人的身体?我不是要你把肉体还给我,你可以帮我抢别人的!只要不太丑……不太矮不太老,我都能接受。”
“我修道。”
二少爷嘴唇抖了抖,脸垮下来,拂袖而去。
刘念正要留他,就看到少年拎着篮子鬼鬼祟祟地走进来,与二少爷走了个对穿。二少爷被人当中穿过,晕眩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送饭的少年打了个寒噤,将篮子飞快地往桌上一丢:“夫人让你今晚收拾东西,明早就走!”说完,拔腿就跑。
二少爷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被他穿了过去,跌坐在地,晕乎乎地看着刘念。
刘念将饭菜从篮子中取出,三菜一汤,有鱼有肉。
二少爷摇摇晃晃着进来,嘀咕道:“断头饭。”
刘念没看清,侧头问:“什么?”
二少爷坐下来:“你要去摩云崖?”
刘念道:“尚在考虑。”他修炼的《心火经》是通天宫顶级心法之一,再适合自己不过,与其拜入他人门下,从头修习一门未知心法,倒不如找一处僻静之地再冲元婴。
二少爷见他沉默不语,急了:“去摩云崖,我要你去摩云崖!”
刘念道:“这是你的心愿?”
二少爷道:“我要你带我见一个人!”
“谁?”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二少爷留了一手。
刘念问:“是青苗吗?”
二少爷呆住。
刘念轻声答应:“好。”
二少爷:“……”他还没有承认!可又无法否认。他眼睁睁地看着刘念吃完饭,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爬上床,闭上眼睛。
“喂!”
“你叫什么?”
“喂!”
“我还没有承认!”
“……”
一个茶杯突然砸在地上,将屋里的一人一鬼吓了一跳。
刘念睁开眼睛,看着站在碎片边上不知所措的二少爷:“怎么了?”
二少爷呆呆地说:“我,我拿到了杯子。”
刘念道:“所以世上才会有闹鬼一说啊。”
二少爷欣喜地去抓杯子,抓了几次,终于抓住,狠狠地往刘念甩来。刘念伸手接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二少爷道:“假以时日,我可否变成人?”
“的确有鬼修一说。”对上二少爷期待的目光,刘念轻叹了口气道,“并不能修炼成人,只能修炼一些法术。一旦入门,从今往后,再无退路,一着不慎,就是灰飞烟灭,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二少爷脸色惨白。
刘念不忍再看,闭眼入睡,睡到一半,胸口沉甸甸的,睁眼就见二少爷盘膝坐在他肚皮上,前面放着一个茶壶。
见他醒来,二少爷做了个鬼脸。
翩翩少年,偏偏丑脸。
刘念一时恍惚:“阿惜?”
“阿惜是谁?”仿佛窥知了不得了的秘密,二少爷眼中精光暴涨。
刘念眨了眨眼睛:“你不怕我了?”
二少爷道:“为什么怕你?”
“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你会吗?”反问中带着几分笃定。
刘念笑了笑,揉揉眼睛道:“我困了。”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看到刘念僵住的手,二少爷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我不知你为何要留在这个家里,既然要留下,至少要知道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吧?”
刘念并不是很想知道。反正明天去摩云崖,不知道也没关系。
他不管刘念看不看自己的嘴型,或看懂了多少,径自接下去道:“我大哥叫文锦,是我爹和他明媒正娶的正房的儿子。我叫文英,我娘是他的妾室,生前很受宠,去哪儿都带在身边,遇到瘟疫的时候,也一块儿去了。那时候我十二岁。”
刘念有所触动。
他遇到靳重焰的那年,也是十二岁,靳重焰四岁,看着像个软乎乎的小包子,脾气却很倔强,刚来时,白天不爱说话,就呆坐着,晚上等他睡着了才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一哭就哭了一个月,眼睛哭得像两个小核桃。自己怕他把眼睛哭瞎,又买不起鸡蛋,每天起个大早帮隔壁刘小花煮鸡蛋,煮好的鸡蛋先给他敷眼睛,敷好了再送还隔壁。后来小哭包看他太辛苦,提议他用鹅卵石代替。他试了试,果然可行,备了五六颗鹅卵石,小哭包却不哭了。
那是靳重焰第一次主动开口,他印象极深,以至于以后靳重焰不高兴,自己就去找几颗鹅卵石来逗他。再后来,他炼制本命石,靳重焰送了一块非常名贵的仙境白莲玉,是养气静心的圣品,对炼器大有裨益,可在他心中,自己的本命石应当是鹅卵石,平凡,不起眼,随处可见又不值钱。
他自爆金丹,本命石会相应而碎。
那块,可惜了。
文英没想到他听着听着竟然走神了,提起水壶愤怒地拍他的胸。
刘念无辜地说:“我在听。”
“嬷嬷是我的奶娘,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对她十分信任,没想到最后出卖我的也是她。”他说得十分平静,透着股看破红尘的悲凉。
刘念道:“你真的勾结外人讹诈自己的哥哥?”
文英低头看着他,笑了笑,笑意不入眼底:“你现在是否后悔借了我这样的人的身体?”
刘念道:“你是你,我是我,你与他们的事,本与我不相干。我只还你的情。”
文英道:“我要你杀光他们,你也做?”
“不得伤天害理。”
文英嗤笑一声,接着一怔,在他面前,自己竟然变得越来越随便,明明才认识几个时辰。
刘念道:“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下一世便是清清白白地重新做人,这一世的如意不如意也都忘了吧。”
“那你又为何修真?”
刘念愣住。少年修真,是为了新奇。成年修真,却是为了另个少年。而现在,新奇不再,少年亦不在,自己又是为何继续修真,为何不如自己说的那般,走奈何桥,喝孟婆汤,忘了这一世的如意不如意,潇潇洒洒地重新做人?
文英看着他眼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叹了口气道:“也是个不如意的人。”说罢,往里一躺,面朝着墙,不再搭理他。
刘念呆呆地躺了会儿,将水壶从胸前取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空出一条楚河汉界来。
只是漫漫长夜,再无心睡眠。
翌日一早,少年与嬷嬷就过来催促他起身上路。
刘念一边洗漱一边留心文英,怕他忍不住提起水壶砸嬷嬷。直到刘念顶着文英的壳子,带着文英的里子,一一拜别文英亲亲仇仇的一干人,上了早先预备好的马车,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你就这样走了?”刘念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