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毕,又冷笑着对陵貉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如何的情深意重,竟能纠缠到如此地步,若非我自有打算,不然定要将你们一一杀了,骨头扔作一处,虫噬鼠咬,不见天日,也好叫你们生生世世在一起,再不要折腾我了!”
他说完,身形便慢慢消逝在空气中。
青泽的话,陵貉不说全信,也不说不信,他在岛上等候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沉默无言,直到过了五个多月,也不见连雾再次出现,庭院草木皆尽枯萎凋敝,银霜满地,如至隆冬,廊下青纱依旧,只是不见了当日那名倚栏调笑的少年。
师兄,你看——
陵貉阖目,盘坐于地,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左手,一缕灰白色的烟雾缓缓散了开来,不知他是握到如何的程度,才能抓住那一缕烟雾,保持数月之久,掌心赫然躺了一枚漆黑的幽冥石,正是连雾一直以来绑在手腕上的那枚,因为时常摩擦所致,已然没了棱角,摸上去光滑无比,寒凉入骨。
☆、第86章 南佑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雾,他一路缓缓行走,望着四周若隐若现的景色,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一般,十分熟悉。
这是哪里?
我背上的是什么?
好沉!
能否歇一歇?
不!不行,不能歇!往前走!往前走!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着,满是急躁和催促:在前面!前面!
前面是哪里?他疑惑。
前面!在前面!那声音继续叫嚣着。
我要歇一歇,好沉。他对那个声音说。
不可以,你不能停!就要到了,就要到了。那个声音催促不休。
在这催促之下,他只好继续背负着那一份沉重,往前走去,仿佛偌大一个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
白色的雾气骤然消失,天色沉暗下来,如同黑幕笼罩,他望着脚下,埋头走路,片刻不敢停留,如同一个旅人走在枯燥的途中。
脚下骤然窜起一尺来高的灰白色火焰来,他惊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如同万丈深渊之下,燃着一片灰白色的火,有一个人影在其中,青年模样,身着灰白色的袍子,以一种半倚的姿势,仰头望着那深渊之上,如一座泥塑木雕的人偶。
你是何人?他忍不住出声问道。
那青年缓缓看向他,面色苍白,眉眼冷漠,只是容貌不甚清晰,如一副沁了水的画,始终看不真切,过了片刻,青年竟然开口回答道,吾乃司灵道主。
他的声音冷淡,如刀刃互击之声,听起来意外的熟悉。
他疑惑地道,我是否见过你?
青年答道,自然。
青年说着,站直了身子,露出倚着的那物事来,那是一柄半人高的剑,看上去异常古朴,锋芒不露,剑身无鞘,通体玄黑,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剑上,始终不肯移开。
那是你的剑?
是。
可有名字?
有。
叫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他蓦然怔住了,我是谁?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哪里配来这司灵之地?东西留下,滚回去!青年冷冷说完,看似轻巧的一甩手,他顿时觉得背上的沉重被卸了下去,随即整个人被什么卷了出去。
天旋地转之后,又是一片朦胧白雾,无边无际,脚下出现一条羊肠小道,他顺着那小道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户农家,衰草凄清,门庭冷落,鸡犬不闻。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孩童探出头来,约摸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十分讨喜,他手中端着一个小小的碗,碗沿上有几个被磕碰到的残缺口子,泛着陈旧的黄。
碗中有半碗水,小孩小心地端着,放到了篱笆外的木桩上,然后缩回了篱笆后面。
他看得有趣,便在一旁静心地等着,看那小孩究竟想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不远处传来一个拖长了的声音,哼着跑了的调子:“三更有梦,还思故人,动如参商……”
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道士,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路过那篱笆时,顺便伸手将那碗水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这种地方,竟然还有水喝,可惜,可惜啊。道士叹了一声,准备离去。
忽然,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从篱笆后面传来,道长!
那道士似乎惊了一跳,待看清那说话的孩童,这才放下心来,道,你叫贫道做什么?
道长,你唱的什么歌?能不能教教我?孩童仰着头看他。
道士哈哈一笑,神秘地道,不能教,不能教,教会了你,就是贫道的因果了。
可是道长你喝了我的水。孩童理直气壮。
道士顿时尴尬在原地,我说日日下山来,今日怎么多了一碗水,原是你放的。
再后来,那个孩童便跟着那道士走了,他们走后,整座村庄开始如画纸沁水一般,渐渐消溶……
那道士领着那小孩,走了小半月,一日,两人路过一座山下,道士忽然指着那山道,我说这山上有神仙,你信也不信?
小孩遂仰起头去看,神仙?
道士趁机便脚底抹油,悄悄开溜了。
小孩回过神,不见了道士,便坐在那山下等了半日,这时,有人走了过来。
那个不能吃的。
甫一见那人的面容,无比熟悉,他心中骤然如被什么狠狠砸中了一般。
他怎么会忘记那人?
那仿佛就是一场宿命刻意安排之下的重逢。
连雾恢复意识时,满目都是枯草落叶,庭院凄清,他爬起身来,廊下的池水平平如镜,从中清晰地映出了他的面容,他突然惊异地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少年时的容貌,水面上倒映出的青年诧异挑眉,褪去了那一点稚气,那张面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起来。
“这是……我?”
不知师兄见了,是否还认得出?他微抿着唇,伸指一弹,那平滑如镜一般的水面骤然波澜顿起,片片碎裂开来。
庭院似乎已然荒凉许久了,银霜满地,寒凉如冬,连雾心中疑惑,不知为何,那罗刹海主竟没有收拾这里,师兄又去了何处?
当初他突破筑基期时,忽然想起来一事未曾告诉过陵貉,鬼修在炼体期需要炼成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以魂体状态,重新修炼,只是他不曾料到的是,竟然是整个炼体期都是魂体状态,并且是在识海中修炼而成的。
鬼修秘录上却未提及此事,连雾心中不由暗暗呕血。
如今他已然突破了炼体期,直接进入了金丹期,只是不知现在过去了多久?今夕何夕了。
连雾正心中郁闷间,摸了摸腰间,这才发现,自己的灵兽袋与储物袋一干皆是消失无踪了,想来是当日在突破时,身体化尽,被陵貉拾去了。
他转过身,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廊下,只见凭栏处,斜倚着一张白玉弓,孤零零地靠着廊柱,只是少了记忆中的那一柄长剑,他神思顿时恍惚片刻。
连雾过去将那弓捡拾起来,上面落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经过擦拭之后,依旧如印象中那般寒光闪烁,弓身如玉,弓弦铮然。
连雾微微一笑,弹了弹那弓弦,一阵细微的嗡鸣之声响起:“好弓。”
都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出了东海之后连雾才知道,他这一番修炼,竟然已过去了三十年之久!
三十年,于普通人已是过了半生时光,就算是筑基修士,也已然过去三分之一的寿命,连雾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是个鬼,想来师兄此时也该有金丹修为了才是。
他本来欲寻找罗刹海主,问一问师兄的下落,哪知罗刹岛上竟然空无一人,荒废多时,除了那岛上结界禁制之外,整个岛已如死地一般,寂静荒凉。
而罗刹海中的妖兽也不见踪迹,连雾寻了半个月,一丝人迹也无,才终于放弃了,也不知罗刹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抱着这样的疑惑,连雾日察天色,夜观星象,停停歇歇,终于离开了东海,看到那远远的一线地平线,他大松了一口气。
陵貉一向行事低调,想来见过他的人也不多,更兼他沉默寡言,只怕不好寻找,连雾只得尝试着先找一找秦川,或许他会有些线索,若是实在不行,只好回去散修盟的栖霞峰看一看,毕竟那里是他们的洞府。
南佑是东海沿线的一个小城镇,其中修士众多,南来北往,聚在此处的不计其数,连雾在镇上打听了小半月,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秦川的下落,他不由十分泄气,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轻松了,元婴修士的行踪,也不是谁都能知道的。
这样想着,他就决定离开南佑,前往散修盟。
忽然,一阵喧哗嘈杂之声从人群前方传来,几个声音高喊着:“是紫气宗的,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正好逼问出那魔物的下落!”“对!”“拦住他!”
登时法器相撞,一个人影猛地朝连雾这边窜了过来,连声吼道:“闪开!”
一些怕惹事的修士闪避开来,更多的是摩拳擦掌之辈,企图将那人抓住。
也怪那人运气差到家,不偏不倚,正好向连雾撞来,连雾轻轻抬手,一张白玉弓横挡,将那人堪堪拦住,挑眉:“紫气宗?”
被挡住的那人是个瘦小的少年,见去路被阻,正欲开口骂人,又见连雾是金丹修士,顿时一口气憋住,硬生生将喉中的话咽了下去,眨眼间便换了一副面孔,拱手哀求道:“前辈!在下并非紫气宗的弟子啊!求前辈放我一马!”